艺术家的结合未必代表绝对的成功,有时恰巧相反。舞蹈家安-玛莉跟我的朋友杨思分手时,传了一首乌蒂.兰普(Ute Lemper)唱的歌〈敏须蚝森〉(Münchhausen)给他,而且是德文版的(杨思是德国人,安-玛莉的母亲是法国的犹太人),副歌唱到「Lüge, Lüge, Lüge, Lüge, Lüge, Lüge !」的时候,仿佛就像自己在负心人脸上大吐口水一般痛快。
「谎言,谎言,谎言,谎言,谎言,谎言 !」——其实杨思挺无辜的,千错万错就错在他老兄不懂科技,年过50,还在脸书拚点击率。想一个人自己透透气,却跟太座说去帮朋友搬家,结果跑去瑞士爬山还拼命打卡,另一次又说在暗房冲片,却跑去墓园散步,意外碰到朋友,隔了一阵子在饭局上当场被揭穿……
照理说,舞蹈家应当理解摄影师纤细的诗心,但安-玛莉却无法忍耐杨思「出格」的举止,愈加把他当成一个说谎成性的骗子看待了。
他们分手是安-玛莉生日后3天,安-玛莉的生日11月13号,每隔几年就会碰上一次「黑色星期五」。那天他们照往年惯例吃海鲜大餐,铺满碎冰的托盘上摆满生蚝、冰虾、淡菜、螃蟹、海螺,再配上冰镇的亚尔萨斯白酒,喝到微醺的时候,安-玛莉觑了杨思一眼,低声咒骂他:「敏须蚝森,你这个骗子。」
你没听错,敏—须—蚝—森。不是我兄弟、也不是诗集《杜斯妥也夫柯基》才华洋溢的作者蔡琳森,虽然诗人也蓄著几根细长颓废的「敏须」。这里的「敏须蚝森」是德国18世纪响当当的人物——卡尔.弗烈德里希.希洛尼姆斯.弗莱哀尔.冯.敏须蚝森男爵,著名植物学家、哥廷根大学荣誉校监奥图.冯.闵须豪森的堂兄弟。我们的冯.敏须蚝森男爵年轻时是布朗什维克(Braunschweig)安东-乌里希王子的随从,1740年随王子成为俄罗斯军队佣兵,在克里米亚跟奥斯曼帝国的土耳其佬作战10年。离开俄罗斯军队之前,男爵被任命为骑兵上尉,回到下萨克森出生地的城堡后,过著地主的生活,以诉说自己种种譬如登陆月球的非凡经历为乐。
好像每个时代都得搞个公众痰盂,既然男爵自己讲得起劲,自我感觉良好的帮众当然也不亦乐乎地拼命吐口水,敏须蚝森因此成为「妄想、说谎成性」的同义字,屹立不摇的人形立牌,一个多世纪后甚至出现「敏须蚝森症候群」的专业术语,把所有「夸张甚至虚构自己病征以取得他人同情」的可怜虫通通扫到男爵麾下。
到了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威玛共和时期,小酒馆歌曲反映出纳粹上台德国满目疮痍的低迷氛围,不登大雅之堂的歌词和慵懒虚无的曲调唱出社会底层的不满,从这些歌曲中似乎可以嗅到烟草、烈酒、肉体、阴沟甚至伤兵烂疮的腐臭,嘻笑怒骂的背后尽是苍凉,于是,1931年,我们的「谎言男爵」又在德国犹太裔作曲家弗烈德里希.霍连德(Friedrich Hollaender)笔下摇摇晃晃地起死回生了。
〈敏须蚝森〉几段大略的歌词:「我对你的谎言感到厌倦,但我又希望你的谎言是真的╱因为事实就像指甲一样坚硬……」它又说:「我那天看了一部真的不合常规的电影╱没有阅兵,没有一个人穿著军服,主人翁不是超人,也没有开枪╱虽然一仗都没有打赢,观众依然喜欢这部电影╱然而真正让我惊讶的,这部电影居然是德国摄制的……」再下去,居然连「我看到一个女人正试著喂养她的十口之家,但她那样贫穷但更糟的是她又怀孕了╱她知道教堂会说什么,所以她想到了医生……」,以及「反犹的律师」、「腐败的共和国」都大胆地唱出来了。
敏须蚝森,敏须蚝森,是否在谎言的世界用谎言生活,生活反而比较美好呢?
文字|尉任之 视觉艺术与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