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于荷兰成立、多年致力投入舞蹈电影(dance film)的映演、开发与交流的组织Cinedans,其每年定期举办的Cinedans舞蹈电影节(Cinedans FEST),今(2025)年也迈进第21届,在阿姆斯特丹的Eye荷兰电影博物馆(Eye Filmmuseum)举办为期4天(3/20-3/23)的活动,内容包括有影片放映、装置与VR作品展示、学生创作提案、专业人士讲座,以及邀请艺术工作者、思想家、创意技术专家、资助方代表和一般观众一同交流的专题研讨会「Navigating the In-Between」;另外,影展亦透过「Cinedans WEB」平台进行10天(3/21-3/30)线上放映,提供未能亲身与会的观众观赏多数内容。

Cinedans除了舞蹈电影节这个主轴外,同时借由「Cinedans TOUR」与国内外相关团体合作举行选映作品的巡回,另有「Cinedans LAB」不定期举办舞蹈影片相关的教学实作(如剧本写作、摄影、剪辑),且留心新技术与互动形式的发展,而近两年由目前Cinedans总监Martine Dekker发起的「Moving Media Lab」,更旨在聚集对新技术、运动与身体的关系感兴趣的艺术、设计、科学领域等人才,共同进行知识的激荡与实验。

穿越叙事的语言层次及真假
舞蹈电影是舞蹈和动态影音的综合体,Cinedans舞蹈电影节选进的作品相当程度呈现了在这宽松定义上纳入的各种型态,不仅穿梭游走于剧情、纪录、实验、歌舞等影片类型,同时也摆脱了剧场传统的黑盒子空间,让舞蹈发生于环境、日常,甚至是影像与声音配对剪辑所形塑的时空。
获得本届影展国际学生竞赛首奖的《Chiquita Piconera》(2024,Mey Montero执导,Abel González与Rubén Rojo编舞),便是在剧情片架构下,将舞蹈的情感深嵌进叙事里。影片描述洗衣为业的母女3人,在小女儿Carmencita意外溺毙后,母亲Carmen陷于难以平复的悲伤,姊姊Rocío哀恸之余又忧心母亲的状况。在这简单的故事底下,除少许对话外,多数以佛朗明哥舞取代用来传递内心情感的对白,从片头停放家屋内棺木的场景,众人从一片肃穆中扭动身体起舞传达哀悼,即对比出过度悲痛的母亲僵直而无法动弹的身体;而黑白摄影的质感,倘若表达生与死交界的尖锐,那么佛朗明哥细腻的手势姿态与顿挫有致的节奏,也意味著在流畅表露情感当中重拾生命力的勃发(因而后来Carmen的开始舞动,显示她逐渐走出陷溺的困境)。同时,死亡的小女儿并非灰飞烟灭,而是在片中以出现在光线斜映地面或晾乾白布上的舞动黑影,以介于母亲的幻觉与超现实般的通灵姿态持续存在。佛朗明哥舞在本片作为一种身体语言,既超越口语而触及难以描述的情感深邃处,也在本片情境下显示它植根乡土和草根阶层文化的面向,是从居民体内迸发的原初语汇。

Linus von Stumberg执导、Sarafina Beck与Linus von Stumberg编舞的《Syncope》(2023),则将舞蹈结合进惊悚片的元素,说起一则追求艺术巅峰的浮士德寓言。片中女主角Whim是积极渴望被甄选上的舞者,然而当她勉强通过闭气跳舞的考验,在之后的排练及最终演出中,才逐渐发觉眼前的编舞家为达演出效果所设定的,是可能让舞者崩溃甚至丧命的极端条件。舞蹈,原本是特定感知情状的转译,在此却成生死一线的挣扎,舞台上的演出,因而变成看似癫狂、实则亡命的假戏真作。
若情境是观众理解舞蹈演出意义的脉络所在,那么相较于片中观舞后鼓掌赞叹其精湛的观众,观看本片而拥有全知观点的我们,会怎么理解当中舞者癫狂舞姿间的暧昧(哪些属于肢体诠释?哪些是真的要死了?),以及片首与片末那些问答段落,在描述中缺漏的线索所导致的理解偏差(最初让人以为是事件调查,最后才发觉是初演后的公开采访)。本片故事讲述舞蹈与现实间的距离,以及舞蹈从现实挖掘、在精致化过程中却偏离走向极端的主题,然而真假暧昧的空白处突显的,反倒是观者诠释舞作的方向如何易于因本身情境转换而变异,我们能看到片中观众跟记者的误读,然而我们自己观舞何尝不是在有限的情境线索内,尝试用概念捕捉那本不容易描述的身体?从舞蹈展演的执行到观众接住意念的这端,相隔不仅是体感的距离,也是关于「那具身体究竟经历什么」的轨迹,而每次抛出与接住的过程,也必然随当下时空的微细变化而殊异。

在流动中重塑身体与环境的特性
舞蹈是在空间的流动中作画,而《Clepsydra》(2022,Victoria Waelgaard执导,Hanne Svenning、Erlend Danielsen、Victoria Waelgaard编舞)不仅如此,还将空间本身也用来形构动态的时差。声轨上男女两位舞者的独白,暗示在关系里彼此内心同步的困难,而他们起舞所在的室内,亦可视为内在的小剧场,除却舞者动作之外,与之伴随出现的物件如从天洒落的谷片雨、谷片堆、倾倒牛奶直至溢出杯外,在在表露由日常化为异常的潜移,思考关系本质的舞者,其实也在与「空间」这隐形的舞者共舞;其中,两人在阶梯上下移动交错的高低差,可能是最显著的象征,构成两人寻求动态同步却不可得的视觉意象,并与后来踩高跷的影像遥相呼应。《Clepsydra》精准微调空间内的动与静,以致于整体静态的氛围一旦被扰动,不稳定感便非常明显,这也让舞者的身体经常处于一种欲语还休的态势(例如女舞者将绳索绕过横梁连结自己的头发并拉扯);他们木然的表情、重复而古怪的姿态,结合进空间本身不时暗示的坠落、失重,使本片似静实动,平静底下蕴藏被危机一点一滴溶解的不安。
对比《Clepsydra》以室内作为剧场的安排,Maria Ponomariova执导、Daria Titova编舞的《Through The Roots》(2024),则展现环境舞蹈丰富的可塑性。本片在俄罗斯的索库尔(Sokur)乡间拍摄,灵感来自编舞的Daria童年时跟祖父在此一起生活的记忆。从祖父书写的日记开场,影片逐步带领观众走入此地极为丰富的地貌、光影及声响,舞者的身体栖居其中,以简约的姿态与环境事物互动,没有太多刻意设计的动作,却是让舞者和环境的节奏极为自然地融合,随著一致的呼吸起伏。当风声、树叶、流水、芒草、蜜蜂(Daria祖父也是位养蜂人)的微小变化,在我们观影的感官中被放大,也会忽然察觉到,这些自然元素与舞者的身体处于互为延伸的状态,于是片中间或出现的旁白与低声吟唱,在此有了实在的连结,也为曾经发生的记忆,赋予能实际附著的躯体,从舞者体内肇生的动作与声响,正是从遥远彼方穿越时空而来,在震荡与回音中反复延续。这个「过去之我」与「现今之我」的重建连结,也在片中孙女与(想像的)祖父共舞一幕被再度强化。《Through The Roots》将形体、话语、光与声精细串接,传递出生命与记忆在时光无垠下的有限与无限。

而另一部《Ineffable Shape: The shape of language》(2024,Emilia Tapprest与Miri Lee执导、Miri Lee编舞)虽也涉及舞者对环境声音的接收,不过声轨上还加强采用了复杂的电子处理(如低沉、仿佛有东西在滚动或滑动的声响),使得舞者肢体在本片中,显得更像是视觉化的乐器,用来传达(周遭及人为添加的)声响经由动作直接传导的成果,试图捕捉舞蹈动作在视觉可见、可描述之处外,那份连结直观的细腻。声音与舞蹈的难以分析,突显语言在指涉与定义上遭遇的匮乏,而声与舞两者互通,也在于它们本身便提供延展性丰富的语汇,能涵括更全面且意在言外的层次。
舞蹈本身在舞蹈影片中的比例及位置,由前述这些作品可见在调配、操作上的丰富性。既可灵活表现出文本在情节对白上未能触及的一面,也能自我形塑、添加、削减、搭配影片既有的声画元素而构成崭新面貌。Cinedans舞蹈电影节持续发掘舞蹈影片的可能,也是从解放媒材原有的限制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