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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禹與葉英在華盛頓甘迺迪中心的演出。(金湘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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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重而道遠 寫在歌劇《原野》在台灣演出之前

一九九二年一月十八日晚八時,由我作曲的中國現代歌劇《原野》由華盛頓歌劇院製作在美國首都華盛頓甘迺廸中心舉行美國首演。當帷幕在最後一個急速、強烈、悲壯的和音中徐徐落下時,全場近兩千名觀衆起立、鼓掌、歡呼達十餘分鐘之久。人們被這激動人心的音樂、緊張曲折的劇情、動人肺腑的歌唱所震撼……

一九九二年一月十八日晚八時,由我作曲的中國現代歌劇《原野》由華盛頓歌劇院製作在美國首都華盛頓甘迺廸中心舉行美國首演。當帷幕在最後一個急速、強烈、悲壯的和音中徐徐落下時,全場近兩千名觀衆起立、鼓掌、歡呼達十餘分鐘之久。人們被這激動人心的音樂、緊張曲折的劇情、動人肺腑的歌唱所震撼……

不少觀衆湧向後台向我們(作曲者、指揮、編劇、導演以及全體演員們)熱情祝賀、獻花、擁抱、簽名……場面眞摯而熱烈。在隨後舉行的盛大招待酒會上,許多美國朋友幾乎異口同聲地對我們說:「Wonderful!美妙的音樂和動人的歌唱消除了語言的隔閡。」「這是一部眞正具有國際水準的歌劇,可以列爲經典保留劇目。」「沒有想到中國竟有這樣的歌劇,我們西方人不但能接受,而且非常喜歡它。」華盛頓歌劇院的全體美國職員也十分激動,經理愛德華.普林頓熱情地擁抱我:「金先生,這部歌劇太美了,演出太成功了。今晚對我們是一個重要的時刻!」(他此刻的激動甚至勝過了我!)一位老僑胞拉著我的手說:「我在海外四十年,到過許多大城市,看過許多大歌劇的演出,今晚是我最感動的一次。」他一面說,一面已泣不成聲。一位年過半百的敎授說:「來這裡欣賞歌劇的美國人的文化層次都是很高的。我看到中國的歌劇、中國的歌唱家具有這樣高的水平,受到如此熱烈的歡迎,眞是感到了做爲一個中國人的自豪。」更多的華人(不論他們是來自大陸、台灣、香港,或是歐洲、北美、南非……)只是用一句樸實的話:「你們爲中國人爭了光,爲中國人出了氣。」來表達他們的激動之情。

次日,美國各大報刊紛紛發表評論,高度讚揚演出的成功。最具權威性的《紐約時報》以「來自中國的普契尼的回聲」作標題,熱情稱讚歌劇《原野》「運用美妙的技術,細膩地將這些不同的風格結合成爲另一個自己民族特有的東西,使它正好立足於當今美國占主導地位的新浪漫主義的主流中。」《華盛頓郵報》歡呼《原野》在美國的演出「創造了歷史」,「是本歌劇季中最佳的作品」,「將會成爲國際歌劇劇目中第一部中國歌劇」。《今日美國》則指出:「中國音樂家正成爲西方歌劇中的一支重要力量」,「華盛頓歌劇院星期六爲中國作曲家金湘的歌劇《原野》舉行在美國首演便是這一時代的標誌──不僅作曲家是中國的,而且演唱家也是中國的」「這是20世紀末最不尋常的文化事件之一」。

是的,這確是一個不平常的事件!這是一部第一次由中國作曲家作曲,第一次全都由中國歌唱家表演,第一次全部用中文演唱,(由一個西方大歌劇院製作的)第一次在西方歌劇舞台上正式公演的東方歌劇。這幾個「第一次」(不僅對於中國,而且是整個東方)標誌着一個時代的開始──中國歌劇藝術家以自己的藝術實力,毫不遜色地進入了競爭十分劇烈,要求十分嚴格的西方藝術宮殿,而且取得了決定性的成功。這一事實無論從中國音樂史或世界歌劇史來看,都是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面對着這一成功,劇組全體的中國歌劇藝術家(他們是:編劇萬方、藝術顧問、中文導演李稻川、合唱指揮袁孝殷、男中音孫禹、女高音葉英、男高音張建一、女中音鄧韻、男高音李玉新、男中音田浩江,以及另外四名候補演員鄧桂輝、丁羔、劉秀茹、王堅)萬分地激動與興奮,大家都爲能參與這一歷史性的演出而感到無比光榮與自豪。而我作爲這部歌劇作曲者,更是感槪萬千:我深知,站在這榮譽頂端的雖然只是我們幾人,但在我們的背後是整個中華民族,是中華民族悠久、優秀的文化。沒有中華文化之哺育,沒有我們整個民族不平凡的,有時甚至是極爲痛苦的經歷,沒有海內外一切華人熱忱無私的支持與幫助,也就不會有歌劇《原野》的今天!就我個人而言,我的生命早已與音樂融爲一體,多年來在大陸所受到的冷眼與歧視,眼前在國際上所得到的鮮花與榮譽,對我來說都不重要;我眞正在意的在於要抓緊時間,繼續不斷地爲人類寫出像歌劇《原野》一樣的,更多更美的音樂……

終於有窩下蛋了!

記得那是一九七九年陰曆春節前後,在因一九五七年被錯劃爲「右派」而被下放到新疆二十年之後,我又回到了北京,重新獲得了創作的權利。然而,此時的我已是人到中年,不用說精力體力大不如前,就連譜紙、琴鍵也顯得那麼陌生!如果說,二十年前的痛苦是:想寫而不准我寫作;那麼,現在卻是讓我寫而我都寫不出來──這是更大的痛苦!不錯,坎坷的經歷、生活的積累、情感的凝聚使我具備比二十年前更深厚的創作基礎,但,我也確實失去了音樂創作最基本的手段──技術。要知道,二十年對於人類歷史只是短暫的一瞬,但用於荒疏一個作曲者的事業卻是綽綽有餘呵!尤有甚者,山中方數日,世上已千年!當今世界作曲技法的日新月異更使我頭暈目眩、不知所措……我淸楚地意識到:人們儘可以同情你的坎坷遭遇,歷史卻只能無情地淘汰一切劣作。「失落感」不是強者的情感。旣然一切都已過去,還何必浪費大好光陰去糾纏什麼「得與失」!?「緊迫感」催我迅速重新起步。如果我還想從事這門我從小就酷愛的專業──作曲,唯一的選擇就是分秒必爭地衝上去──複習舊的,學習新的。我夜以繼日地恢復已經荒疏的基本功,如飢似渴地學習當代各種新技法,寫出了大量各種體裁的新作品。常常是伏案西天晚霞紅,抬頭東方魚肚白;多少次,才白階前,又綠窗外!就這樣,我在創作的痛苦與歡樂中,用生命去同時間賽跑……終於,在經過了將近五年的奮鬥,我感到「血脈」通了,思路活了,筆頭順了 ;用《原野》裡金子的一句話說:「我又活了」!

這時,一九八五年夏天,歌劇導演李稻川向我和萬方(劇作家)提議共同合作「搞一部有世界水平的中國歌劇」。這在當時大陸上中國歌劇極不景氣,甚至有人認爲要學習西洋歌劇一百年之後,才能試着搞搞中國自己的歌劇的情況下,確實近乎冒儍氣了。但我們還眞有股儍勁,在旣沒有人約稿(commission──美國及西方傳統的歌劇生產方式),又沒有「領導佈置任務」(大陸傳統的歌劇生產方式)的情況下,一種爲發展中國當代歌劇事業的藝術家的歷史使命感,和一顆要讓中國歌劇走向世界的炎黃子孫的良心,驅使我們自願地走上了這條還不知前景如何的荆棘之路。我們像着了魔似地日以繼夜地討論、構思、寫作;有時爲了一個細節爭得臉紅脖子粗,有時又爲了獲得一個靈感而半夜爬起來互致「馬拉松」電話。終於,用了約半年的時間,在我們三人討論的基礎上,由萬方執筆完成了劇本的初稿,以後隨着我的音樂創作的進展,劇本又幾經修改。一個半月之後,我完成了鋼琴譜,再過一個半月,總譜也完成了。這時,按我們的話說,是有了「蛋」,但還沒有「窩」呢!還是李稻川到處活動,從北京找到香港,從香港找到上海,最後又從上海回到北京,在劇本原作者曹禺老先生的支持下,中國歌劇舞劇院決定採用!我們終於「有窩下蛋」了!一九八七年春節過後,歌劇《原野》正式開排。一九八七年七月在北京舉行了世界首演,一炮打響。一九八七年九月在第一屆中國藝術節上再次演出,震動中外。之後,又於一九八七年至一九九〇年在北京、上海、大連、鄭州、濟南等地由中國歌劇舞劇院、上海音樂學院周小燕歌劇中心、山東歌劇團等單位演出多場,一再受到中外觀衆及行家的歡迎與肯定。同時,在一九八八年八月,應美國尤金.奧尼爾戲劇中心之邀,以舞台閱讀(stage reading)形式在美國康乃狄克州演出,受到美國同行的肯定。一九八九年十二月,我又攜此劇的錄影帶應邀參加在德國慕尼黑舉行的第三屆國際音樂戲劇硏討會,在會上放映全劇,受到熱烈歡迎並獲大會頒發「特別榮譽證書」獎。接着就是如本文開始所述,在美國首都華盛頓甘迺廸中心所獲得的歷史性成功。經歷了這艱辛而紮實的五年,歌劇《原野》終於一步一個脚印地走向了世界。

「反差美」延展戲劇縱深

歌劇《原野》是根據曹禺同名話劇改編而成。故事發生在本世紀二〇年代中國的北方農村。它描繪了一個被監禁、折磨達八年之久的靑年,逃出了監獄並回到了自己成長的村落,他要找那個拘捕他並毀了他家庭的地主復仇,但卻在這個過程中毀滅了自己。從表面上看,這是一個極爲一般的復仇與愛情的落套戲,但奇怪的是:當我接觸到這個故事時,那深厚的歷史感、巨大的內在脈動和凝重而又怪誕的色彩迅速地衝擊着我。撥開故事情節的表層,我抓住了這一本質:長期桎梏着人生的封建思想,幾乎抑殺了人類一切美好的情感。抑殺-反抑殺、扭曲-反扭曲、人性的呼喚、野性的吶喊,構成了強烈的戲劇性、巨大的悲劇性。我們不正是要打破那長期桎梏人們靈與肉的封建傳統文化以建立眞正具有當代意識的現代型文化嗎!?正是從這一高度,俯瞰歷史,揭示人生,我找到了《原野》的眞諦。基於這一認識,在我的音樂裡始終交織着雙線的主題。一是「原野」的主題,深沉、悠長,旣有深厚的歷史縱深,又有原野的遼濶。在它之上還有一個幽靈般委婉淒涼的對題,它是心靈被扭曲的呼喚,也是沉重的歷史脚步的回音……。另一條線是「愛情」的主題。溫暖、樸實,融濃厚的中國北方鄕土風味與細膩的女性柔美、粗獷的男性力度爲一體。它旣是復甦的人性、返樸歸眞的美,又是大自然毫不修飾的本色美!

追求美!這是我在創作上的一條重要原則。我信奉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有它本身的美。莎士比亞「美即是醜、醜即是美」的美學觀對我影響至深。《原野》蘊有豐富的內在美和外在美,這正是歌劇音樂最好的用武之地。在我的音樂中,旣有人性復甦的美,又有人性被扭曲的美;旣有返樸歸眞的美,又有怪異陰霾的美;旣有現實升華如夢的美,又有幻覺栩栩如生的美。我試圖在各種不同的美的反差對比中,尋求美、表現美、達到美。例如,焦母在第三幕的兩首詠歎調(〈黑色搖藍曲〉和〈跟着你〉)就是這個人物在內心世界上旣要扭曲別人,又恰恰被她自己代表的精神勢力所扭曲的一種深層悲劇美之表現。又如,仇虎對金子傾吐愛情的詠歎調〈你是我,我是你〉和欲殺大星前的另一首詠敍調〈現在已是夜深深〉,就是同一人物的不同的美;前者是復甦的人性之美,後者是精神面臨崩潰的美。它們之間的巨大反差構成了仇虎這個人物豐富的總體美。顯然,這種對人物內心深層側面的挖掘而形成的反差美,與把人物簡單分爲正反派臉譜化的表現方法是截然不同的。我立足於前者,而摒棄後者。

在技法運用上,我旣不閉關自守,也不人云亦云。我選擇吸取了古今中外一切手法,融匯於己,不拘一格,爲我所用。例如,當運用前面提到的「原野」主題在各種幻覺場景時,我多吸取現代派手法;當表現「愛情」主題時,則多靠近浪漫派。而在焦母的一些吟誦段落及金子的詠敍調〈你們打我吧〉(第二幕結尾)中的某些散板,則又是吸取了中國戲曲傳統中的一些表現手法。

在如何處理作曲家與觀(聽)衆之間的關係這一經常困惑着當代作曲家的問題時,我爲自己設計的座標是:讓人們跳一跳才摘到這個桃子。這就是說,作曲家在追求創新、堅持個性的創作過程中,心中要想到聽衆,要旣站在時代的前面,而又不失與廣大觀(聽)衆的聯繫。尤其對於歌劇這種群衆性極強的體裁更是必要!

當然,作爲一部歌劇,還有其它一些更爲專業的設計。例如,音樂與戲劇的關係,器樂與聲樂的關係,詠歎調(aria)與宣敍調(recita-tive)的關係等等。由於過於專門,恕我在此從略了。

大陸原野憑添台灣風情

今天,歌劇《原野》要在台灣公演了。這使我比任何時候都更爲激動。因爲歌劇《原野》在經歷了會見西方觀衆之後,又要回到它自己的故土了。這是一塊旣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啊!咱們是同根生(同膚色、同語言、同一種文化傳統、同一個民族、同一個國家),但又異地長(分隔四十年,經歷、背景大相逕庭)。也許這種旣同又異的差異倒會給《原野》在台灣的演出帶來更爲淸新的氣息!?我但願歌劇《原野》能給台灣的觀(聽)衆一些藝術的享受和文化的共鳴。如果親愛的台灣朋友們眞能喜愛它,那就是我最大的滿足了。

同時,我還要感謝當局及各界朋友的熱情支持;感謝省立交響樂團全體成員以及指揮、導演和來自台灣、大陸、美國、歐洲等地的歌唱家的通力合作,沒有各個方面的支持與合作,歌劇《原野》是不可能返回台灣這塊故土的。我特別珍視這種世界華人大合作,它應是宣揚發展優秀中華民族文化的一個最重要的前提與條件。我深知,建立一個新型的華夏音樂文化,這一歷史使命需要(不僅是我們,而且是包括我們的前輩及後代)幾代人的共同努力才能完成。我希望這次歌劇《原野》在台灣的演出,將是這種合作的一個良好的開端。

任重而道遠!讓我們不斷增進友誼與合作,爲在全世界發揚中華文化而共同作出我們應有的貢獻!

 

文字|金湘 大陸旅美音樂家《原野》作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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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這確是一個不平常的事件!這是一部第一次由中國作曲家作曲,第一次全都由中國歌唱家表演,第一次全部用中文演唱,(由一個西方大歌劇院製作的)第一次在西方歌劇舞台上正式公演的東方歌劇。

我在創作的痛苦與歡樂中,用生命去同時間賽跑……終於,在經過了將近五年的奮鬥,我感到「血脈」通了,思路活了,筆頭順了;用《原野》裡金子的一句話說:「我又活了」!

我爲自己設計的座標是:讓人們跳一跳才摘到這個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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