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 表演藝術雜誌

古希臘神殿必含劇場、運動場、浴池於四周，形成一宗敎中心、文化中心與體育中心，雅典的柏特嫩神殿、德爾斐太陽神神殿、奧林匹克后希拉神殿莫不皆然；就體育、衛生的相關功能而言，它又形成一醫療中心，如耶比達夫羅斯劇場即位在柯林斯醫神亞斯克列比耶昻神殿，現今且爲專演古希臘悲劇的重鎭，每年夏天均有悲劇演出，在可容納一萬兩千人的石造劇場，再現古希臘悲劇祭式的儀典。

一九九一年六月，筆者曾遍遊古希臘劇場所在的幾個重鎭：雅典衞城、德爾斐、奧林匹克、柯林斯等地，印證前此譯讀希臘悲劇《酒神的女信徒》、喜劇《蛙》等酒神戴昻尼索斯於祭壇現形的懷想；探訪柯林斯里古瑞歐（Li-gurio）村落左近的耶比達夫羅斯古劇場。在此參考格瑞斯勒（Thomas H. Gre-ssler）所著《一九八〇年代的希臘劇場》（Greek Theatre in the 1980s）一書，略言希臘的劇團組織、希臘的戲劇節，並引介北希臘劇團的特色及其與希臘現代劇運的關係；當然，我們最期待的是在此次來台的演出中一窺現代希臘究竟對古希臘悲劇精神有何新詮釋。

希臘的劇團組織與傑出導演

希臘的公立劇團，最著者有三：希臘國家劇團、抒情史基尼（歌劇）劇團、北希臘國立劇團；另有半官方贊助的卡羅洛斯．孔恩藝術劇場，史畢羅斯．耶凡吉拉朶斯半圓形劇團、國家贊助獨立劇團等。

希臘國家劇團，建立於一九三二年，直屬文化部，最具希臘表演藝術的特色。該團擁有演員一百人，技術人員一百人，三十名行政人員。劇場座落於雅典君士坦丁街，內有劇場兩個，一爲七百座之金呢鏡框舞台，另一爲一百至百五十座的實驗劇場。另在畢拉厄斯（Pir-aeus） 港城有一石造古典式劇場 ，可容一千個座位。大部分所演劇目爲後文藝復興以來西方世界的戲劇以及新的希臘劇作家的創作。從一九五四迄一九七〇，耶比達夫羅斯戲劇節中，國家劇團爲古希臘劇作的唯一演出者，一九八六年起，政府邀更多劇團參加戲劇節，國家劇團遂不再是主要演出的提供者。

抒情史基尼（歌劇）劇團則建於一九四〇年，成員約五百人。每年大約演十二至十五個歌劇，約一百場。每年約有三齣新戲出爐或老戲新演。此歌劇劇團一九八八年的春季製作曾移作夏天雅典音樂節之戲碼，演出於衞城黑羅得．亞提寇斯劇場（Herod Atticus，建於西元後一六一年，爲一羅馬式半圓劇場）。

北希臘國立劇團建立於一九六一年，位於馬其頓首府鐵沙隆尼基市，現執雅典以外劇場的牛耳（前爲賽浦路斯劇團，然一九五九年賽浦路斯已獨立）。此團所獲經費或稍遜於雅典的國家劇團，然人員及設備則猶勝一籌。由於希臘政局迭變，北希臘劇團在經營上相當困難，前總監巴柯拉斯（Nikos Bakolas）因此有應予關門之論。但在一九八三年，該團在雅典戲劇節演出尤里庇底斯的《海倫》（Euripides’Helen），加上巴比侖噴泉、四〇年代美國好萊塢風格的身歷聲與煙火等現代技法，成爲當年劇展的熱門演出；此劇於一九八六年再到耶比達夫羅斯戲劇節演出，普受歡迎。是年秋天，沃隆納基斯（Minos Volona-kis）接掌製作總監，沃氏才華橫溢，亦富組織力，排出法國劇作家惹內的《陽台》（The Balcony），頓使劇團氣象一新。

國立劇團在行政管理與藝術層面上似乎未能達成一貫性的高品質，這使雅典獨立與半獨立劇團得以自行開創出另一片天空，其間最富盛名的是卡洛羅斯．孔恩藝術劇團，與史畢羅斯．耶凡吉拉朶斯半圓形劇團。前者的開創者孔恩（Karolos Koun）自一九三三年即自覺到，自原鄕土壤、光線與聲音經營可供戲劇成長的環境之重要性；一九三六年所推動的戲劇活動（如企圖導古希臘舊喜劇家亞理斯多芬的劇作）即有心尋求古希臘文化與由拜占庭、土耳其、威尼斯、和歐洲人所塑造成的廿世紀希臘文化之間的關聯。就在納粹占領期間（即一九四二年），他建立了「藝術劇團」，直到一九五七年，製作演出了威廉斯、米勒、羅卡、布萊希特、阿爾比、懷斯、貝克特、惹內等現代戲劇，並獲福特基金會長期贊助，以探索二十世紀希臘劇場的根基。一九五九年，該團決定著重古希臘戲劇的演出；一九六二年演出亞里斯多芬的《鳥》，令希臘人引以爲傲，嗣後在世界各地劇展中累獲大獎。一九八三年孔恩執導三聯劇《奧瑞斯提亞》，每部各三小時，細膩與張力均無與倫比；一九八六年導克瑞兹（Franz Kraitz）的《Agrotes Pethainoun》亦然，彼時孔氏年邁體衰，創作才華却依然逼人。無怪乎有人頌揚「卡洛羅斯．孔恩即是希臘劇場」了。

另一位對希臘劇運用力特深的雅典導演是耶凡吉拉朶斯（Spyros Evan-gelatos）； 一九七七年至一九八〇年，他曾身跨兩團，一邊經營在雅典的半圓形劇團，一邊主導北希臘劇團；一九八六則轉而兼任歌劇劇團首席導演。耶氏的劇團成員只有三十，其妻麗達．塔索普璐爲行政助手。演出的特色有二：一是自現代觀點使古希臘悲劇再生，另一是發掘、製作十六至十九世紀希臘語世界所未演過的劇作，後者可見出希臘諸島與義大利文藝復興的相關性。耶氏的半圓形劇場可容納三百座，以一百五十度弧形環繞著開放式舞台，是雅典所有新劇場中最舒適者之一。演出作品以細緻及概念完整見長，只是有時不免會有觀眾嘟嚷他的製作風格不夠豐富。

希臘的戲劇及重要演出

除了國立劇場、半國立劇場、獨立劇團以及十一個社區劇團，希臘政府還花大量的財力，支持夏季戲劇節以及希臘內外的國際巡迴演出（如北希臘劇團的總監沃隆納基斯於一九八四年以《伊底帕斯王》一劇在洛杉磯奧林匹克運動會演出。）由希臘政府贊助的表演藝術節慶有二，一是雅典節，另一是耶比達夫羅斯節。前者每年一度，於雅典衞城黑羅得．亞提寇斯羅馬式劇場以及雅典最高處里卡貝托斯山（Lykabettos Hill）的鋼架半圓形劇場舉行；後者則位於伯羅奔尼撤的里古瑞歐村中之耶比達夫羅斯石造古劇場。

最近在德爾斐神聖劇場也發展出古代劇場節，於六月舉行，主要參展的爲環地中海域諸國，另由農業部及住宅環境公共工作部贊助採石場戲劇節（The Festival of the Rocks），於雅典外郊廢棄的採石場舉行。

其他，如海得拉（Hydra）島的偶戲節，維里亞（Veria）的表演藝術節及卡瑞吉．卡査寇斯默劇藝術節（the Karezi-Kazakos-Sponsore Mime Festi-val），均曾獲得政府的贊助。

希臘戲劇節幾乎成了國定假期，茲舉一實例以見其盛況及現代的演出方式。

北希臘劇團在雅典戲劇節的演出（一九八三年七月十日），戲碼是尤里庇底斯的《海倫》，據格瑞斯勒的評論，此劇花招百出，竟把一齣古典悲劇硬給詮釋成了浪漫喜劇：

觀衆一進劇場即覺得這齣戲會與衆不同。古黑羅得．亞提寇斯劇場立滿了高度不一的柱型方尖石塔，頂端皆飾以金色面具，好幾個這種曖昧、陽具勃張的設計沿著舞台直至舊羅馬式樂池。舞台邊一個注了水的小水池，擺了一具平伏的半淹到水的雕像。

一如許多希臘戲，開演延遲了十五分鐘。觀衆鼓掌催場好幾回，場燈暗，裝作舊石塊的音箱響起入場音樂。

入場行列確定了這齣劇必然會別具特色的猜測。十二世紀幻想式東方與土耳其情調的服裝，詭異的化粧，裸露胸部的侍女，烏布王式、坦胸的底奧哪耶（Theonoe），無數的衣鈴，鈴鐺與鐃鈸説明了看這齣戲不必去傷情節的腦筋──導演確乎志不在此，而把它整個化作了一部昻貴的性喜劇。所有的獨白都不惜誇張，性指涉過度扮演。現代音樂散發出遠古風味。曼尼勞斯嚇唬著歌隊，歌隊反過來也驚嚇他，這把觀衆逗樂了，曼尼勞斯「操你！」（fuck you）的手勢令二十世紀觀衆尖叫絕倒，他與海倫相認的場景則烟火肆放，噴泉迸濺，燈光猛烈切換爲浪漫的靛藍與粉紅，配上四〇年代電影高潮的身歷聲音響，令人驚訝不置。乍看之下，這似乎是戲劇學校初出道導演獲得無限預算支持的大力揮霍。但話説回來，幹嘛一定要找到尤里庇底斯、要板著臉孔評論？這種儍氣、浪漫、花俏的詮釋，處理得一氣呵成。輕喜劇套招、摔跤撞跌、誇張笑鬧的旁白、烟火、追逐、尖叫、裸女與過度表演，簡直妙不可言！

即令這些導演花招有時令人難以消受，但不可否認在表演的架構中，倒也自成一格。每一段落都能逗樂觀衆。大家並不期待精緻、深沉的心理或甚至象徵表現──剛開始歌隊女郎格格吃笑，就掃除了那些預設的觀念了。新石器時代的服裝、曼尼勞斯的嘟噥、與海倫彆扭的愚蠢……極顯然的，經過斟酌，這齣戲是存心製作成一種《仲夏夜之夢》式的浪漫喜劇。

四千五百位各國觀衆起立熱烈喝采，其餘三分之二則報以欣悦的掌聲。

原來《海倫》一劇的導演胡席納斯（Andreas Voutsinas）乃是好萊塢喜劇導演梅爾．布魯克的密友。那多少也可以旁證這齣戲的風格。（見格瑞斯勒《論八十年代希臘劇場》一書附錄，頁一六七〜一六八）

從這齣戲中我們可以尋思北希臘劇團演出古希臘悲劇並不會墨守西方古典主義的傳統，而究竟此次來台演出的《伊蕾克特娜》會有什麼出人意表的詮釋，我們只有拭目以待了。

北希臘劇團與希臘現代劇運

從觀眾、劇團及社會三個方面衡量，北希臘劇場在希臘劇場運動中具有如下的幾點關係與地位：

1.觀衆的素質冠於全國

北希臘馬其頓首府鐵沙隆尼基文化上的精英主義有其長遠的傳統。遠自亞歷山大於四世紀的馬其頓建立無數城市以來，就曾自所征服之地吸引各種學者與大師，鐵沙隆尼基人認爲雅典在文化上較爲落後。另一因素是此地大學敎育（約有四萬五千強的學生）提高了觀眾藝術感受力的水準。

2.藝術總監的劇場意識靈敏

北希臘劇團直屬文化部，一九八六年任命新藝術總監時，文化部長原屬特具實驗劇場前衞精神的胡華達斯（Yiannis Houvardas），後來演員工會囑意沃隆納基斯（Minos Volonakis），結果沃氏脫穎而出。沃氏原爲一獨立製作者，作品具高度水準。雅典戶外石造劇場、雙語劇場及古希臘劇場硏究中心即其所倡議。

3.推動北希臘社區劇場之主動力

社區─地方劇場運動開始於一九八五年，自南而北計有十一個社區、地方劇團成立；其中受北希臘劇團指導成立並推動活動的爲維瑞亞與歇爾斯兩地方劇團，帶動了劇場離中心運動（movement of decentralization）。

4.所屬戲劇學校建立劇場訓練典範的雄心

北希臘劇團戲劇學校校長帖爾佐普魯斯（Theodoros Terzopoulous）曾受布萊希特柏林劇團的訓練，精力旺盛，熱情洋溢，原有心引入歐洲劇場最近發展的方法，建立前瞻性劇場訓練的典範，可惜計劃未獲通過，學生也不准搬演布萊希特劇作，理由是太前衞。但帖氏確能在戲劇敎育上注意到文化問題，每叮囑引介西方風格與傳統時，不要忽略自己國家的文化根基，千萬別把希臘人的表演本能丟失了。

5.導演乃來自半獨立或獨立劇團的活血

北希臘劇團的導演，胡華達斯特具實驗精神，一九八四年導尤里庇底斯的《阿爾歇斯底斯》（Alcestis）於耶比達夫羅斯曾引發騷動；沃隆納基斯則嚴謹，對石造戶外劇場情有獨鍾，一九八八年導《伊底帕斯王》，對推動新造劇場用力甚勤；上述《海倫》一劇的導演胡席納斯，則勇於嘗試新花招。

6.建立自律性主體價値，禁得起國際標準的衡量

北希臘劇團的戲路甚寬，企圖運用來自東、西方戲劇的劇場設計與方法，如面具、東方音樂形式、做戲表演技巧；同時，也熱中布萊希特派的表演方法，史丹尼斯拉夫斯基演員訓練、最新的燈光與聲音科技、超現實主義的設計方法等等。劇團旣上演過三百多部不同時代、國家與風格的劇作，也不乏所謂前衞派及敍述劇；劇場藝術上的自律性主體價値應是其藝術水準的重要根源，也唯有如此，二千五百年前的希臘劇場成就才不致成爲他們的負擔（或虛名），而是他們取用的資財；也唯有如此，劇團才能反映與希臘現代文化、社會、政治相照應的生命感。

古希臘戲劇在現代希臘的詮釋與演出

在現代希臘演出古希臘戲劇，最早可推到十九世紀後半葉，由君士坦丁堡的希臘人搬演的《安蒂岡妮》（1863）及米凱爾．胡兒牧吉斯改編，卡爾地劇團演出於雅典的《普魯托斯》（1868），後者首開職業劇團演出的先例。本世紀初，皇家劇團導演湯姆斯．伊寇諾姆與當時新舞台劇團導演康斯坦汀諾斯．克里斯多碼諾斯兩人，奠定了古典劇作之現代詮釋的根基。一九〇三年再演《阿爾歇斯特》，運用的是意大利舞台風格，然以現代希臘語演出，當時爲一大創舉。

西元一九一九年，弗托斯．波里第斯將《伊底帕斯王》譯出，由耶米里歐斯．維阿基斯演出於奧林匹亞室內劇場，在處理古典劇作上，尤其是歌隊的安排，提供關鍵性的貢獻。此後風氣漸開。

一九二七及一九三〇年，在德爾斐太陽神殿劇場舉行的德爾斐節，詩人安吉羅斯．錫克里安諾斯與其妻伊娃．芭樂美演出艾斯奇勒斯的《普羅米修斯被縛》及《請願者》；伊娃曾受舞蹈家鄧肯之影響，首開利用開放空間及加入舞蹈動作演戲之先河。導演爲波里第斯及龍第瑞斯，前者參照馬克斯．萊因哈特的手法，建立起自身的風格，帶一點表現主義意味；後者則注重情緒之旋律表現的儀式性與肢體風格化，精緻地把演出建立在抒情氛圍的韻律與音色的基礎上。

第三個爲悲劇演出建立傳統的是國家劇團的米諾提斯（Alexis Minotis），他身兼演員與導演，製作演出《伊底帕斯王》（1933,19551,1955）與《伊底帕斯在柯隆納斯》（1958）。

現代希臘劇場之父卡羅洛斯．孔恩，帶有民俗表現主義的風調。孔氏的悲劇詮釋著重演出的自由表現力與肢體運用的豐富性，詮釋喜劇則著重肢體變形與農民傳統。如《波斯人》（1965）以一種由亞洲舞蹈化出來的儀式及東方宗敎的實際程序來詮釋；《鳥》（1959）則以一種非學院的步態，與宣敍雅誦及莊嚴的擺位之表現正相對蹠。

五〇年代，古希臘的悲劇與喜劇幾乎都於古劇場系統演出：戶外劇場、耶比達夫羅斯節與雅典的黑羅德．亞第古斯劇場。一九五四迄一九七五年，耶比達夫羅斯的戲碼皆由國家劇團演出，其後才由藝術劇團及北希臘劇團加入。

當代演出亞理斯多芬的喜劇，捨棄了封閉式劇場，改在戶外劇場演出，由於借用了諷刺音樂鬧劇（the satiric musical revue），希臘最通俗的劇場形式的某些元素，頗能打動廣大民衆。

將編舞因素加入詮釋演出的導演，亦著有貢獻，惟不免會碰到在古劇場演戲的實際困難。其他豐富古希臘戲劇之現代詮釋的導演還有里諾斯．卡爾吉斯（1894〜1978），爲考古重建的巨匠，蘇格拉底斯．卡隆第諾斯（1906〜1979）之於國家劇團與北希臘劇團，以及塔基斯．穆箋尼底斯（1911〜1981）。前述半圓形劇團創辦人史畢羅斯．耶凡吉拉朶斯旗下亦人才輩出，年輕的一輩皆躍躍欲試，以古希臘戲劇爲實驗的對象。

照上述，古希臘戲劇在現代希臘的演出已形爲脈絡分明的傳統，而《伊蕾克特娜》旣爲北希臘劇團的最佳劇目之一，其導演胡席納斯又是史畢羅斯旗下出身，這一次來此間演出，我們且翹首以待他的嶄新詮釋。

文字｜林國源 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