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沙德,怎樣的語詞才足以描述?一個意象淸楚但自我矛盾的存在,爲了更接近準確的沙德,不得不弔詭或曖昧地論述。
背德者
直到現在,「沙德」(Sade)最常出現的身影,是嵌在性虐待狂(Sadism)或是色情文字中的S/M(Sadomasodism,虐待及被虐待狂)。就像他的文學作品裡,性愛所衍伸出來的文字,永遠像一幅陳列著各式各樣姿態構成的奇觀;當今的色情影像,也同樣以一種等待被看的扮勢,或多或少都帶有S/M成分下展開成一幅景觀。所有的色情,不容易能不沙德式的。
小說的書寫恐怕是開始於獄中的。在一連串性雜交、誘拐、下毒、虐待、強姦等等控訴罪名下,這位貴族開始了他漫長的牢獄生活。禁閉的牢房最初也禁閉了他的慾望:在他沒法像以往在城堡裡鞭笞性奴、性狂歡宴、誘拐少女、下淫藥等等之後,無法掙脫的慾望開始纏住了他自己,嫉妬和不安全感一面將來訪的妻子毆打成傷,跡近妄想的情緖,幾乎被認定爲神智不正常而遭送至精神病院。
直到開始無止盡的小說書寫,所有慾望的幻想都在文字中具體建構,包括潔思汀、茱麗葉在內的這些典型角色,替他完成了無限的性冒險或者虐待與被虐待的喜悅,文字也就開始取代了鞭子:現實的鞭子永遠不能像文字的鞭子那樣,讓拿鞭子的人同時也是被鞭打的人。
革命者
無窮盡的囚禁直到法國大革命才暫停。當所有的慾望都脫離了原有秩序的溝渠時,沙德也不例外地進入這一場錯亂的混沌裡。
以往被視爲倒錯的價値觀,如今,夾在整個社會因爲革命而倒置的洪流裡似乎再也不算甚麼了。以往的罪行成爲先知,《潔思汀,或,美德的不幸》也因此得以印行成爲當時非政治類的暢銷書,他寫的戲也在莫里哀劇院上演了。
這時,雖然沙德的妻子正如《沙德侯爵夫人》所描述的,毅然拒絕會見這位她等待多年的丈夫,從此遁入修道院了;我們卻無法知道變得臃腫肥胖的沙德是否沮喪或憤怒了。然而,昔日書寫的慾望開始由色情流向政治。開始擔任各種重要革命組織職務的沙德,也成爲當時最受歡迎的政治宣傳小册的作者。
沙德的顚覆性在大革命中,因爲混亂的秩序而得以被衆人所擁抱;在大革命後期,當秩序隨著各黨派的政治立場越來越淸楚時,沙德又恢復了異類的昔日看待。當時衝突最厲害的衆革命家,包括丹頓、羅伯斯比等人,少之又少的能夠沒有分歧的意見,其中之一就是對沙德的恐懼。
於是,沙德又開始遭逮捕、入獄、又出獄的生涯。當拿破崙上台,沙德就眞得永遠在獄中或精神病院了。
道德者
然而,一九八〇年才去世的法國思想家羅蘭巴特(R. Barthes)稱沙德是道德者,將他和創辦耶穌會的勞耀拉(Loyola)、烏托邦社會主義者傅利葉(Fourier)三人並置,寫了一本《沙德/傅利葉/勞耀拉》。
就像沙特尊惹湼爲聖者,巴特稱沙德是道德家。當理性主義發展到最極端,即使是主觀經驗(宗敎、性、歡娛)也堅持著激進而不妥協的理性主義,反理性思想因而誕生;當人本思想不僅鏟除了君王,甚至妄念掌握宇宙乃至人體的運轉時,反人本主義於焉誕生。那些遵守道德而不敢質疑的,只是道德的奴隸,談不上所謂的道德家;那些用自己的靈魂、自己的肉體,不斷地在刑罰中、在性愛中、在思想中,整個痛苦地撞擊所謂的道德而發出質疑聲響的,我們尊他爲道德家。
關於沙德,一位以背德的姿態進行探索的道德家。
文字|王浩威 慈濟醫院精神科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