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八月在北京的數日,早起,沿著故宮博物院外的護城河照相,人物身後的背景正是康熙那時的北海公園,花五角錢人民幣買張入園券只爲拍照,同行的女記者拿著輕巧的照相機說:「這樣,可以回去告知親人,我來過北京。」
如果花一塊錢人民幣,可以穿過朱色的午門,進入紫禁城遊歷,這是每個來到北京的觀光客必經的旅程。但看過太多的「垂簾聽政」、「末代皇帝」、「滿淸十三皇朝」後,只覺得像是走進一個模糊的前朝舊夢,每道長巷的轉角恍惚都知道。
瞇著眼睛在陽光下,跟嘈雜的觀光客擠成一團,看宮殿的厚玻璃窗裡,歷朝后妃嬪相睡過的床,這是時間留下的標本;或者,在走動著勞動人民群衆的御花園裡游目四顧,所有皇帝的幽靈仍然不願離開晨昏皆在的庭園,水池裡浮動著前個世紀的綠藻。穿著解放軍衣服的女警衛從城垛頭往下望,剛好接住你的眼光。這樣的情境可以繼續浪漫地想像下去,但在那個意象繁複的幾秒鐘裡,你僅僅想起在安靜的胡同裡尋訪智化寺,聽樂僧起唱吹笙,奏著五百年來仍維持著原質的「京音樂」,一盞熱茶安靜而甘願地冷卻下來了。
幾個月後,智化寺的樂僧應邀訪問台灣。在台北國家音樂廳演奏,然而,廟堂之上的樂聲飄飄盪盪,在空調過的氣體和回音板間向台北的觀衆討掌聲,老僧的歌唄就只剩下無盡的滄桑了。無論出生在哪個城市的樂迷當然都知道,每個城市的音樂都只活在那個城市裡,一旦離開大槪只能稱爲標本,所以離開北京的智化寺音樂就照例已不再是北京,生活在台北的北京人要找鄕愁解饞,可以開開京劇或京片子的相聲罐頭,有些人挖空腦袋也想不出智化寺的方位。其實,當從未離開過北京城的老僧帶著終生相隨的樂器,緩緩步上台北音樂廳的舞台,智化寺的音樂並不是爲了滿足北京人的鄕愁或非北京人的異鄕風情,而是來自更遙遠的中國,空空蕩蕩的回音像一只家傳的音樂盒。然而,即使二十世紀西式的台北音樂廳許諾著安靜專心的觀衆席,智化寺也沒有要到太多的掌聲。
有幸,就要在北京聽智化寺音樂。穿過紫禁城後方向往東,走寬闊的北京站大街或是二環路,走著,要準備回到十五世紀明英宗在位的心情,小心滿街的脚踏車和電車陰謀將你拉回二十世紀,雖然北京城裡二十世紀的東西並不多見。拐進小胡同,就走到這座正統年間宦官王振籌建的智化寺。王振在歷史裡是明朝專權誤國的太監,但五百年後他競奢誇富、大興土木建成的智化寺,卻是北京城的一級國寶,智化寺保存下來的音樂,和西安城隍廟鼓樂、開封大相國寺音樂、五台山靑黃廟音樂及福建南音一起,同屬中國現存最古老的音樂。站在智化寺的山門,仰看如來殿和智化殿的歇山黑琉璃筒瓦頂,覺得空間旣然已經貼近了,但時間的距離卻還要靠努力推擠出來的想像力,經營一種古代不遠的感覺,這在欣賞任何國樂演奏的場合都是相通的道理,否則,實在很難從車馬喧囂的現代世界,一下就走進江南絲竹;很難,尤其是九三年八月在北京的那幾日,北京城正爲了申辦奧運而浮動著一陣蠅蠅的聲響,即使智化寺傳自五百年前的京音樂也難得安靜下來。僅餘的樂僧和學生爲台北的來客演奏幾段曲牌,儀式和法器俱在,雲鑼鏗鏘,法鼓莊隆,然後是笙笛齊奏,加入一場平淡但豐富的音樂。遠從唐宋起,這種音樂不僅用於大型的佛事,也和民間庶民生活產生緊緊的牽連,〈料峭〉這個曲牌即是在晚間慶典放焰口時使用,遇到這種時機,小小的樂團自然極盡燦爛的本事,其實他們也應該知道,再怎麼燦爛的古樂亮度也已敵不過現代的霓虹燈,漸漸平淡下來,焰火已熄,還有些時不我與的沮喪。披袈裟的老僧敲著罄適時接手,開口歌唄頌佛德,雲霧裡昇起的菩薩也許就在閣頂傾聽。一代一代傳遞下來的歌嗓和樂音,換過人手,總該有些細微的變化,本世紀初還有學者在智化寺的經本裡尋找舊譜,考據原典;但就在我們凝聽音樂的大殿裡(抗拒著仲夏北京盛午催眠的困惑),就在樂僧背後壁畫裡像是突然顯現的地藏菩薩,左手持如意寶珠,右手持錫杖,法身應衆生願而顯衆相,核心卻仍總有些難以改變的東西,對抗著紛遝雜擾的時代潮流。
繼而一想,我發現自己常用這樣的心情接觸傳統音樂及其變貌。一根竹笛站在茂密的竹林裡,一把古琴映和高山流水,一支胡琴吟著病中的劉天華,江南絲竹的閒情逸趣,還是模倣著西方樂團而發展出來的國樂交響化;不甘寂寞的現代國樂團爲滿場的觀衆演奏武俠片主題曲,吆喝,吆喝,年輕的觀衆高喊安可,崇拜指揮如同偶像,這些,都是法身應衆生願而顯衆相的地藏菩薩。但要是有人問我核心那難以改變的東西會是什麼,對不起,我只是九三年八月在北京的那幾日,有幸穿過紫禁城聽智化寺的遊人;樂僧送客時,對著我點頭微笑,但他絕對不會記得我的名字,總有那麼多外地人慕名來聽智化寺的音樂。
紫禁城,解放軍衣著的女警衛仍然接住你的眼光。同行的女記者擺出姿勢,拍照留念,「這樣可以表示我來過北京。」但我們絕對有理由懷疑,經過沖洗出來的相片,還將留著多少記憶的痕跡;智化寺連同其他北京城裡的聲音,也將逐漸從耳膜裡隱退。歷史常如此顯吿它的矛盾和諷刺,例如,聲名狼藉的王振竟然留下那麼珍貴的寺廟和音樂遺產,而在紫禁城這個象徵地球上傳統封建的核心,九三年八月,我卻聽到心靈最解放的音樂。
文字|呂政達 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