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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東寧.亞陶(辜振豐 提供)
特別企畫(二) Feature 特別企畫/寺山修司/殘酷劇場

亞陶的「殘酷」與寺山修司的「暴力」

法國「殘酷劇場」創始者亞陶(Antonin Artaud)主張,戲劇演出應該是讓身體這個宇宙回歸到神聖機能上去運作。受此影響,寺山修司致力將身體裡面的非人性開發出來,使得劇場佈滿一種曖昧的、恍惚的催眠氛圍;演員的肉體像供犧一般獻給了黑暗。

法國「殘酷劇場」創始者亞陶(Antonin Artaud)主張,戲劇演出應該是讓身體這個宇宙回歸到神聖機能上去運作。受此影響,寺山修司致力將身體裡面的非人性開發出來,使得劇場佈滿一種曖昧的、恍惚的催眠氛圍;演員的肉體像供犧一般獻給了黑暗。

六〇年代,全世界都在變動,從政治、經濟到文化,像地震一樣漸次地在每個範圍之內引起震波。尤其是劇場,幾乎不可避免地與任何一個社會改革議題都發生關係;劇場的意義已不再是台上演戲,台下看戲的視線結構。六八年法國學生運動,學生將巴黎大學醫學院講堂改裝成臨時劇場,兩千多人聚集在這裡,一邊看著新編的《一九六八年五月十日》劇作,一邊大喊口號;學生說,他們不是在看戲,他們是在示威。同時代的日本,唐十郞的狀況劇團也是在紅色帳篷裡一邊演戲,一邊與機動警察抗爭,唐十郞說:學生在街上示威,演員在舞台上示威。寺山修司領導的「天井棧敷」,更是經常與警察在街頭大打出手。在那個年代,反叛是進入社會的唯一管道,從政治的反叛到文化的反叛。

創造一個新思潮之前,總結旣存的文化問題是有必要的,許多文化上的問題都重新被提出議論;法國「殘酷劇場」創始者亞陶,雖早於三〇年代已經開始戲劇活動,卻在這個階段被奉爲日本前衛劇場運動的「典範」。在六〇年代,人們對於自己的存在意識特別敏感,卡繆在《異鄕人》中塑造的莫魯梭這個人物,從不確定到肯定的自我認識過程,正好與亞陶提出的,戲劇做爲一種創造行爲的呈現,其實是一個宇宙誕生過程的再現是一樣的哲學思考;亞陶主張,戲劇演出應該是讓身體這個宇宙回歸到神聖機能上去運作。寺山修司一直想要把亞陶在三〇年代提出的劇場理論付諸實現。

「肉體」與「黑暗」是寺山劇作的重要質素

亞陶是一位天才型的超現實主義藝術家,他在三〇年代進行的劇場實驗,幾乎涵蓋了文化上所包含的各個領域。寺山修司堅持劇場要走上持續不斷實驗的路線,是企圖在劇場空間裡創造出一個具有日本原質性的異常宇宙,受到亞陶極大影響的果托夫斯基及彼得布魯克,他們也都是企圖在劇場空間裡創造出一個具有東方原質性的神秘宇宙。亞陶對於峇里島歌舞祭典的文化論述,使戲劇家們重新注意到東方戲劇具有的形而上價値;亞陶寫的《演劇形而上學》,是寺山修司在思考劇場諸種問題的最高指導。所以,寺山修司喜歡在劇場裡擅用肉體、影像、音樂及詩的語言這些神秘的化學物,稀釋了時間所累積起來的時間意味,也踰越了文化國境線的區隔,再創造出一個混沌的世界。而這個世界所反映的其實是在身體深部的某個部位,在那裡,只看到一片混沌。

亞陶和寺山修司對於劇場都有一個共通的基本概念,那就是反對脫離戲劇機能的「文學戲劇」,亞陶也認爲,戲劇的領域不是在於心理的投射,而是表現身體的一種造型。寺山修司的劇場空間非常講究視覺上愉悅的美感,有如是一個成人童話般的想像世界,演員的異質性身體像活躍在這個想像世界裡的鬼魅魍魎。因此,寺山修司的戲不是用來理解的,而是將隱沒在身體裡面的非人性開發出來,使得劇場佈滿一種曖昧的、恍惚的催眠氛圍;演員的肉體像供犧一般獻給了「黑暗」,而「肉體」與「黑暗」是寺山的劇作之中重要的兩個質素。

用我們的肉眼可以看見形體,但蟄伏在形體裡面的一種「氣」卻是看不見的,寺山修司說過,他的劇場是一種「看不見的劇場」,意思是把不可視的「氣」反映在肉眼的網膜上,然而眼皮仍是搭下的;所以寺山特別喜歡黑色在舞台上被大量地使用,劇場是有這種特權的,連超現實中嘔吐、暴力、性等這些意象,都因爲黑色而被喚起鮮艷的色氣。亞陶一樣從不去考慮觀衆的理解能力,卻注重於開發觀衆蟄伏在心靈深處的感覺,譬如:用一種直接的壓力而創造出曖昧的、恍惚的催眠氛圍。對寺山而言,這裡所謂「直接的壓力」,是作品的主題所包涵的「近親相姦」、「婦女暴行」、「禁忌侵犯」、「犯罪」……等。在他的著名作品:《奴婢訓》一劇,鞋子和溺便器都可以用來做爲權力的象徵,那更深層的意識卻是看不見的。

在舞台上虛構的情境中實現一個眞實

混合是寺山修司最喜歡用的方法,他會在恐怖中混合著感動的情愫;在他的作品裡,常常是一首抒情詩被一種叫聲唸出來;亞陶說過:「說話,表現一種理性之外的同時,也能像唸咒語一樣具有魔術般的魅力;說話不是只在說明什麼,而是利用說話在表現一種形態、一種發散的感覺」;當演員在唸寺山寫的詩句時,其中並混合著日常會話、即興的語氣、叫聲或一種聲音,甚而只有聲音或一些聲音的氛圍,觀衆卻什麼都無法理解。因爲混合,就變得曖昧、混沌,寺山修司安排他的戲裡那些有殘酷的人生經驗的人,都是天眞無邪的人物,這又是一種混合的人格。

《靑森縣的駝背男》是一個近親相姦的故事;舞台前面有一幅用奧普藝術繪畫出來的大男人像,他是一家之主,演員在劇中都被繩子綁起來,意味著日本的家族制度。家庭問題一貫都是寺山修司喜歡創作的主題,也是他對觀衆喜歡提出這樣挑戰性的問題。寺山製造了一個想像的世界,來容納現實的問題,就像寺山把登場人物的臉部抹上白粉,像一具亡靈來到人世間,予以觀衆極強的印象。亞陶說:「我們的劇場是讓人對現實有一種來自心靈的眞實的感動,我們雖然在製造夢幻的世界,但現實是從夢幻裡運動出來的」。寺山修司想在舞台上虛構的情境中實現一個眞實,而這個眞實是用身體來呈現的。寺山修司是成功地把眞實與虛構混合到極致而產生他的獨特的錯置美學。

寺山修司在早期的戲劇作品即已注入暴力的意念,他從亞陶的《演劇形上學》這本書,吸收到了殘酷思想,亞陶說:「殘酷,比什麼都更明晰地看到嚴格的指示,對必然性的服從,沒有意識的話,或者沒有一種勤勉意識的話,就沒有殘酷,所有都是活生生的行爲,血的顏色和殘酷的陰暗,都是意識存在的證明」。亞陶對於「殘酷」的定義是,在劇場裡散發劇力的核心是殘酷的顯現,當一個沒有神的世界與天堂對立起來,殘酷就出現了。

寺山修司的舞台空間基本是一個夢幻空間,自己企圖要解放把肉體囚禁起來的時空,這個時空是天地初開的混沌,在那裡,所有事物都是反逆的,超越了性、禁忌和暴力的不道德籓籬,混合而成殘酷美。記者問寺山道:「你爲什麼那麼喜歡在戲裡表現暴力?」他回答:「把全世界發生的暴力調査出來,我的舞台與之比較幾乎是零!」

 

文字|王墨林  「身體氣象館」負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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