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舞家瑪姬.瑪漢對音樂的音感與舞蹈動感的感性相當敏銳,並且能將兩者做天衣無縫的銜接。她強而有力的舞蹈動作帶給觀衆不同的深刻體會。
瑪姬.瑪漢舞團《May B》
12月23-25日
國家劇院
舒伯特令人寒慄的《冬之旅》
由牙科診所趕往國家劇院時燈已轉暗,耳朶衝進舒伯特晚年熟悉的《冬之旅》歌曲。《冬之旅》歌曲敍述一個走到人生終點、走路踉蹌的樂師搖著琴乞食,沒有人施捨。舒伯特那時年僅三十一歲,但他在次年就去世了。他那令人寒心顫慄的幾個音符是仿效一種稱爲Leier或Drehleier(英文稱Hurdy Gurdy)的弦樂器,形狀類似魯特(Lute)琴(註)。我一聽那幾個五度和音,好似看到骷髏般,令人寒慄及空虛,眼前浮起法國十七世紀畫家拉杜爾(Georges de La Tour, 1593-1652)的一幅盲目老琴師的畫。而主唱者費雪.迪斯考(Fischer Dieskau)在一九六二與名鋼琴師莫爾(Gerald Moor)所錄的這張版本更令我領會到歌曲的眞諦。
迪斯考的歌聲充滿了知性與感性,他一共錄了七次舒伯特三大歌曲集,但一九六二年所錄製的這個版本,所表達對靑春的感傷,最令我珍愛。
很多人聽了舒伯特那泉湧般滾出的美妙旋律,以爲他是幸福安定的中產階級音樂家。其實,當時的維也納由極端保守的梅特涅宰相(Metternich)以嚴密的秘密警察控制政局,鎭壓「自由、平等、博愛」的前衛思想,而舒伯特沒有職業、沒有固定收入,創作時還必須借用朋友的鋼琴,並且一生始終得不到女人的愛。因此,他晚年的作品在低音部含有恐怖到幾乎要發狂的那種緊張張力。
舞台上十位臉塗滿白粉,著薄衣的舞者極端扭曲、轉身、匍匐、蠕動,如死神大鎌刀下逃生的農民,加上迪斯考的恐慌又冷冽的歌聲,交織成一幅幅似曾見過的畫面,在腦海中隱隱浮現……。
與西方美術品似曾相識的舞蹈
西班牙畫家哥亞(Goya, 1746-1828)在四十六歲時患病失聰,畫風漸漸改變,對人性及社會的觀察愈趨於敏銳,後來畫了不少諷刺性的名畫,如被法軍槍殺的游擊隊份子、盲人院的病患、木然如傀儡動作般的農民、穿著高貴表情低卑的貴婦等等,木刻畫手法犀利地呈現出他對無聲世界的恐懼與吶喊。而舞台上的《May B》,十個舞者的獨舞也好,群舞也好,表達的是關在瘋人院被遺棄、大聲喊叫也沒人理會的那種恐怖的隔絕感,有如哥亞題爲《妄想》Disparates及《綺念》Capriccios的版畫集。
當舞者激烈的動作趨緩時,與古典芭蕾那種以腳尖踮起的靜止(pause)截然不同,反而是臃腫的、醜惡的、哭泣的表情酷似羅丹(Rodin)的一座六人群像《卡萊市民》那般具有強烈的訴求。銅綠的雕像頭部因雨水及鳥糞的侵蝕而留下的黑色流紋,加強了其「塑造感」及立體感。
另外大英博物館收藏了代表希臘文化(Hellenism)眞髓的艾爾金大理石雕塑群(Elgin Marbels)。其中浮雕的手法隱約透明地顯出薄衣下的肢體。
羅丹的《卡萊市民》、「艾爾金浮雕」的透穿感,與十個舞者的白粉剝落感連接在一起,讓人有如置身於中世紀的時空及恐怖氛圍。
此時,舞台情景轉爲中世紀農民、市民的狂歡節。
極對比的狂歡節
狂歡節通常都設在春天將來臨的月份,亦是催發動物傳宗接代的時期,其中威尼斯帶面具的狂歡節最出名,而舒曼、聖桑、貝利尼都寫過狂歡節的音樂。在這可以渲洩的節慶裡,大量民衆湧進廣場展開一場放肆、吃喝的大狂歡。被稱爲農民畫家的布留蓋爾(Pieter Brueghel, 1525-1569)所畫的作品如《結婚慶安》、《婚禮祝舞》、《巴貝爾之塔》、《小孩的遊戲》、《獵人的雪景》、《收成》、《伯利恆的戶口調査》等,皆以特異的畫風描繪出當時農民的生活情境、宗敎傳統與風土。因此狂歡節成爲大衆的最大娛樂。
在《May B》這段舞中,也出現了暗示做愛的舞姿。人類在極端的不安時,是以性愛去除壓力,而生存受威脅時生命繁殖力也特強。
狂歡後另一個主題是描繪小市民快樂的聚會,但音樂卻是舒伯特交響曲第三號《悲劇》Tragic。難道這是歡樂即將消逝的預兆?
《死與少女》的聯想
編舞家瑪姬.瑪漢對音樂的音感與舞蹈動感的感性相當敏銳,並且能將兩者做天衣無縫的銜接。她從狂歡節的音樂微妙地轉入由弦樂團合奏的舒伯特《死與少女》便是一例。
聽到這首作品出現,《May B》的主題之一──「死亡」就更淸楚了。但這死亡與恐怖的死亡不同,死亡是安眠,是死神溫柔地向害怕的少女誘惑,讓她甜蜜而死。
主唱《死與少女》這個版本的卡薩林.費莉亞(K. Ferrier, 1912-1952)四十歲就患癌症接受放射線治療,但仍逃不過死神的召喚。她在歌唱界由一個無名的電話接線生被發掘成爲一個曠世女中低音(Counter Alto),她的歌聲溫暖,高貴氣質令人產生寬裕的心懷。爲什麼那麼多版本的《死與少女》,瑪姬.瑪漢獨挑費莉亞以及迪斯考《冬之旅》的歌聲呢?
瑪姬.瑪漢大槪擁有識別、欣賞音樂的超能力,因爲她所使用的音樂作品是特定的歌聲。不知是歌聲觸發她創作的靈感、或是她爲了創作此主題而去找音樂,或是貝克特(S. Beckett)的作品觸發她想起一些曾經聽過的感受,因而決定使用這些有獨特個性的作品。
舞台上僅剩一個女舞者,當歌聲快結束時,燈光及音量漸弱,少女在死神陪伴下安寧地睡下。
主,我往哪裡走?
《May B》結尾(coda)的一章,我的感想是「往哪裡走?」人像家畜般被一股強大的殘暴所戲弄。May be(可能是)被納粹追殺的猶太人……,可能是一九三〇年代美國大恐慌疲憊的南部人……,或是大陸農村失業人口的盲流。那是描寫過去歷史上的民族遭到浩劫後的出走?或是猶太人受懲罰後的族群四散?我們是不是要出走,要不要移民,或者要不要等待果陀出現?手上帶著每個人僅剩下有價値的物品、股票、金塊,或是書籍,但往哪裡走?十個舞者提著手提箱進進出出,台上舞者每一次出現,就傳達了出走、飄泊過程中,不同人的苦悶、猶豫及無法趕上隊伍的脫落、死亡等殘酷現象。
貝克特一九〇六年出生於愛爾蘭都伯林。他在都伯林三一學院學習近代語言時,否定語言的意義,他寫劇本所使用的語言如童語般單純明瞭,不含任何的意義或訊息:「我要吃飯……撒尿……做愛……爲什麼?……要不要?……」,直接切進,毫不費心。但書評和給他貼上荒謬、分裂等標籤的人,偏偏就是喜愛他的不按牌理出牌。他不要用God這個字,而使用Godt!有人問起Godt是否是God之意,但他堅決否認;然而這種否認就等於是承認。
我曾翻閱過貝克特的作品,但這次在舞中,那段在流亡出走的歷程,行者累了,蹲下來抱膝,或再把頭埋入肩膀惟恐再受迫害的蹲姿,讓我想起在埃及、希臘、杜拜、巴黎機場所看過的不少非洲或開發中國家旅客休憩時,不坐椅子、雙腳蹲下的極原始歇息姿勢。突然,《等待果陀》中兩個流浪漢的影相浮現了。
《May B》流亡的終場音樂亦是採舒伯特的作品。當舞者提著皮箱及自己的身體,疲勞地前進時,迪斯考正唱著由猶太流亡詩人海涅(Heine)所寫的歌詞《影子》Der Doppelganger(德文原意是複印或複本,引申爲影子之意。中文有人翻爲離魂者)。海涅一生流亡,死在巴黎,他曾講了一句名言:「當乞丐也歸不了故鄕」。他的這首詩描寫著:在寧靜夜晚,巷中寂靜時,人去樓空,只能在月光下看到自己失意的影子。迪斯考控制歌詞細微的變化及語氣的輕重,加上情感的投入,給人那麼深刻的印象。
當迪斯考的聲音消失後,琴聲仍不斷徐緩地轉入靜寂的無聲時,我看到剎那的幻影──那是梵谷(Van Gogh)晚年的作品《麥田》。那幅畫明明是在烈光下的風景,但所突出的是畫中飛鳥的點影,好似在漆黑的夜晚突然用強烈光線照射下所產生的光景。圖上沒有人蹤,人們往哪裡走了?是不是等不到Godt的來臨,而走出了這個畫的範圍,從這世界消失了呢?梵谷在一八七〇年七月完成這幅畫不久就自殺了。
鋼琴最後一聲的尾韻終於消失,全場觀衆好似受到詛咒般寂靜無聲……。
註:Leier或Drehleier這種弦樂器不像魯特琴以手撥線發音,而是將琴身下端安裝一種得以使風箱氣壓振動的把手,使琴弦發出聲響。琴身上面有簡便鍵盤,按鍵時得以奏出旋律。
文字|曹永坤 台北愛樂室內及管弦樂團董事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