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立甫六年即獲選為法國最具權威性藝文、表演周刊《影視綜覽》Télérama重點支持、宣傳的二十個單位之一的「聖弗羅蘭老鎭藝術節」(Festival de Saint-Florent-le-Vieil)的特點在於將東西方的藝術家結合,讓東西方藝術交互激盪。今年我國南聲社與舞蹈家林秀偉雙雙出現在藝術節中,首日由南聲社的南管與法國中世紀歌藝團在古老敎堂的烘托下,進行一場古老的東西音樂交流。
放眼世界的藝術觀
法國繁多而多樣化的各地音樂節、藝術節一般集中於七、八月假期,然而早從五月起,各個主辦單位已紛紛展開吸引觀衆的宣傳攻勢。面對著這多達三百多個各式各樣的節慶,人們頗有無從選擇的迷惑。發行量多達六十萬份的權威性藝文、表演周刊《影視綜覽》Télérama有鑒於此,每年從中進行評估,選出五十個單位作為支持、宣傳的對象,並更進一步挑出二十個左右列入專冊,詳加介紹。今年該冊所列出的十九個單位中,特別吸引筆者的是一個對我而言尚屬陌生的「聖弗羅蘭老鎭藝術節」(Fes-tival de Saint-Florent-le-Vieil)。首先令我感到好奇的是這個屬於一個人口僅二千五百多人、成立才第六年的藝術節,居然能脫穎而出,與其他一些著名的單位共同登上《影視綜覽》的榮譽榜;其次令我驚異的是我國南聲社與舞蹈家林秀偉雙雙出現在該藝術節節目上。於是我在該節慶開幕的七月二日,也就是由南聲社打頭陣演出的當日抵達該鎭。
離巴黎三百五十公里之遙的聖弗羅蘭老鎭(Saint-Florent-le-Vieil,以下簡稱聖弗羅蘭),位於法國中北部大河羅瓦河(la Loire)下游兩大城翁傑(Angers)與南特(Nantes)之間。筆者從鎭外、河彼岸的小火車站下車後,沿著長橋前行時,已被眼前那片開濶的景象吸引住了,橋底下延伸數公里長的島上,牛群悠閒地在灌木叢間啃嚙著草地,岸邊十數扁舟橫靠,三、五漁人垂釣;彼岸蒼鬱丘陵柔和的曲線與高聳其上的敎堂鐘樓側影,隨和地邀請著你前去參與晚間盛會的同時,宛如向你複述著鎭民們引以為傲的一段長遠歷史:
法國大革命期間,羅瓦河以南旺代地區(Vendée)的鄕民,由於看不慣革命狂熱份子過度的摧殘與破壞,在路易十六與其后被送上斷頭台之後揭竿而起,造成了所謂的「旺代民亂」。這些以白色旗幟為號召的保皇黨份子終敵不過藍旗的共和軍,他們且戰且走,來到羅瓦河畔聖弗羅蘭險要的丘陵準備背水一戰之時已如強弩之末。他們的首領邦尚(Bon-champs)身受重創 ,奄奄一息。當他獲悉他的屬下們決定將集置於山頭敎堂內五千多位敵軍俘虜全數處決以替他報仇時,卻在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發出了特赦令。在這些俘虜中,有一位是著名雕塑家大衛(David d'Angers)的父親。為了感謝邦尚的寬容,多年後長大、成名的大衛,特地為他塑像追念,此置於敎堂內的邦尚墓像,長久以來一直是該鎭的精神象徵。
聖弗羅蘭鎭恢宏緜延的山河,邦尚、大衛所流傳下來寬大博愛的傳統,似乎已為該鎭音樂節放眼世界的藝術觀提供了最佳的背景。它突破了一般藝術節的窠臼,而能別出心裁地在一系列定名為「亞洲與西方」的活動中,邀請東方藝術家前來與西方藝術家共同切磋、演出。然而在「世界音樂」在西方大行其道的今日,邀請非西方藝術家前往演出,甚至刻意製造「異國情趣」的藝術節不在少數,聖弗羅蘭音樂節能夠獨受靑睞,似乎還存在著其他種種値得我們注意的因素。
東、西潮的相互激盪
沿著小鎭的斜坡窄巷爬上敎堂前的廣場後,才發現這是一棟龐大的建築。原來它是十八世紀前葉建成的本篤修會修道院遺址,在革命時期修道士被驅逐、建築被破壞之後,成為小村的敎堂。它那原本勻稱莊肅的十八世紀初法國古典式樣,歷經改建修補之後,終變成了「四不像」式的混雜風格了。幸好敎堂內部主殿當初並未嚴重損毀,其日後的修復也頗能尊重原本甚為單純的結構,並保存著相當令人滿意的音響效果。這所當初容得下五千藍軍俘虜的修道院,如今已成為二千五百居民偶而出入的聖所,它的寬廣與寧靜給人一種空蕩蕩的感覺。就在這原本縈迴著葛利果聖歌的敎堂裡,南聲社將演出南管古樂;林秀偉亦在原本供修士們散步、冥想的修院花園裡演出她的舞作《詩與花的獨言》以及美國編舞家Susan Buirge特地為她在此演出而作的《月影台》。
我推開敎堂厚重的大門,一陣急促的樂聲立即迎面襲來,原來今晚繼南聲社之後,將在第二場演出的「東京四重奏團」與愛爾蘭鋼琴家Barry Douglas正在進行預演。布拉姆斯鋼琴五重奏終曲各個緊密相互應答纏繞的聲部在那寬廣而不假矯飾的中殿相互競逐,顯得淸晰而層次分明。相對地,祭壇後方那幾扇高聳的十九世紀仿歌德式彩繪大玻璃窗所篩濾折射的艷麗光影,卻與布拉姆斯的音樂顯得不太相稱。
五位音樂家似乎陶醉在敎堂優美的音響下,一練再練,久久不願離去。晚上將與南聲社搭檔同場演出的法國中世紀歌藝團(L'Ensemble Venance For-tunat)在台下苦等多時之後,終得以上台預演。稍後南聲社的人員也到齊了,於是兩個中、西團體交互地練唱著南管古樂與法國中世紀吟遊詩人宮廷音樂。此時無論是前者或後者所奏唱出來的樂曲,都遠較布拉姆斯或莫札特的鋼琴五重奏曲更能融入這個以彩繪玻璃為主體的舞台背景。西洋室內樂無疑較富於聲部、和聲與結構上的繁雜變化,然而它本質上是單純色調的;而以單一旋律為主的南管古樂或法國吟遊詩人音樂,它們在聲部結合與結構上的單調性,卻被旋律上那柔韌細膩的豐富表情與抑揚頓挫的巧妙轉折所彌補、充裕了。五度相生律(或西方的畢達哥拉斯律)的強調旋律流暢性以及多種富於獨特色彩的調式的應用,賦予中、西古樂單旋律多彩、溫暖的效果與敏銳的表現力,這是基築於十二平均律與大、小調式之上的西方室內樂相較之下顯得欠缺的;因後者為了增益結構、和聲上推理性的發展,寧可犧牲旋律上的色彩與表情。
因此,我在聖弗羅蘭修院敎堂所聽到的布拉姆斯與莫札特的鋼琴五重奏,它們有如敎堂中殿、廊壁那看似單純勻稱,事實上卻相當複雜而精心處理的線條組合與結構,它們本質上是推理性與建築性的。至於婉轉悠揚的南管音韻或吟遊詩人音樂,它們無疑與敎堂後方的彩繪玻璃比較親近,原則上是線條性、繪畫性與彩飾性的,其「敍事曲」(bal-lade)式的描情、寫景的特性,與彩繪玻璃描繪性類似。
聖弗羅蘭藝術節的特點在於將東方與西方的藝術家聚在一起,而在十幾場稱為「絲路」系列節目的排練、演出,甚至創作的過程中,讓東、西方藝術相互激盪。我們雖不敢說東潮與西潮能夠立即交會融合,至少可保證它們能撞擊出電光石火般令人(無論是台上演出者或台下欣賞者)深切省思的效應。偶然間撞進敎堂,身為台下欣賞者的我,正式的演出都還沒看到,隨興地聽了上述幾個團體的演出之後,已有了相當的感觸,更不用說在台上那些來自東、西方各地的一流藝術家了。他們在一段時間內朝夕相處,彼此切磋觀摩,憑著他們敏銳的音樂感與豐富的經驗,應更能從中得到深刻的體會。例如,在另一場節目中,法國大提琴家Christophe Coin將與來自中亞塔吉克的音樂家們同台演出,後者演唱的「木卡姆」(maquâm)音樂與前者演奏的巴赫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同屬組曲形式。而在不久之前另一位大提琴家Anner Bylsma曾受歐洲民間音樂的啓示,刻意強調巴赫樂曲中舞曲的生動性格而獲得前所未見的獨特效果,此次Coin是否也能受到中亞撥弦樂器tanbûr與木卡姆音樂其他種種特性的啓示而另創新意?再如法國舞蹈家貝加爾(Maurice Béjart)為此藝術節而編的新作《天方夜譚》,同時採用了拉威爾、林姆斯基.高沙可夫、史特拉汶斯基與伊朗民間音樂,且看這位大師如何將這些相當不同的音樂作為創作的基礎,而展現出他的東方舞蹈觀?
中式的婉約含蓄與法式的大膽奔放
預演後原本期待的小鎭午後的寧靜,卻被一場婚禮彌撒與一陣驟雨擾亂了。參加這場鄕間風格婚禮的盛裝人群,一直到下午六點鐘藝術節開幕時還麇集在敎堂廣場前,搞得前來轉播的第三電視台與國立廣播電台的工作人員不知所措:到底誰是來參加婚禮的?誰是來聽音樂的?觀衆們也滿頭霧水,到底他們是來採訪婚禮或是藝術節的?無論如何,藝術固然重要,生活也値得尊重,當藝術與生活在小鎭裡湊巧碰在一起,那種喜氣洋洋的感覺,那種熱烈的氣氛,在巴黎那些公式化般的音樂會裡是永遠感受不到的。
藝術節就在天光尚亮的傍晚時分,由南聲社的演出啓開了序幕。隨後南管音樂與法國吟遊詩人音樂交互上場。在那幾片彩繪玻璃窗仍舊篩濾著的神秘光影烘托下,蔡小月手捧紫檀拍板,宛如菩薩般靜穆的身影以及她那委婉綽約的歌聲先是讓當地許多甚少或從未曾接觸過中國歌樂的人士感到意外;漸漸地,他們不得不為她那微妙的精湛技巧而動容了。這不是西方傳統歌樂那種大起大落、充滿各種對比與快速音樂的超絕技巧(virtuosité),也不是熟悉「世界音樂」的人津津樂道的巴基斯坦歌者Nusrat Fateh Ali Khan,或西班牙佛拉明哥音樂女歌者La Niña de los Peines在那似乎永不衰竭的飽滿、緜長樂句中所誇示的、足以在每個句子尚未結束時就讓聽衆高聲喝采的艱難技巧。與這類外爍性的技巧大相逕庭,蔡小月在徐緩優雅的南管音樂中呈現出一種內斂含蓄的格調,那是嫻熟地掌握了喉、舌、唇、牙、齒五音的應用,以充分表達曲詞裡音韻的細微轉折與變化,那是充分掌握聲調、氣息的調配,以發揮、增益曲詞裡蘊含的豐富詩意。對於一向驅使著音韻比較單調的歐洲語言的西方人士而言,南管樂曲中這種音樂與語言緊密契合、相得益彰的特性,以及蔡小月將此特性發揮地淋漓盡致,都是相當難得的啓示。
在同樣的彩繪玻璃光影下,盛裝的中世紀歌藝團員們上場之後,立即將聽衆從遙遠而神祕的東方引領到中世紀法國北方的小宮廷裡。在古豎琴簡易、輕靈的伴奏下,統領香檳區的瑪莉女伯爵(Marie de Champagne, 1145-1198)正與雲遊四方的吟遊詩人(trouvère)吟詩譜曲。這些以當時貴族宮廷為中心,經常以騎士、貴族、十字軍的愛情為題材的詩樂,後世稱之為「宮廷詩樂」或「艷情詩樂」(chant courtois)。這些抒情性、經常具「敍事曲」般簡易情節的歌曲,有些固然仍受到宗敎觀念的影響,而將愛情與宗敎纏扯在一起,展現出一種忸怩的格調,大部分則具有相當大膽的內容,例如當時盛行的一種稱為「織布歌」(chanson de toile)的簡短歌曲,經常以露骨的方式描述愛情場面;另一種「田園曲」(pastourelle)亦以類似的手法敍述一對牧羊男女與一位外來騎士之間的三角戀情。
在歐洲積極推展南管音樂的漢學家施博爾敎授(Kristofer Schipper)將南管譯為〝chant courtois de Chine du sud〞,意為「中國南方的宮廷歌樂(或艷情歌樂)」,如此的譯法頗令人嘆服,因他通曉南管與吟遊詩人歌樂之間某些相似的本質。但必須注意的是,同是經常以愛情為題材,南管的婉約含蓄卻與法國艷情歌樂的大膽奔放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例如一首織布歌《美麗的尤蘭德坐在房間裡》,以敍事曲的方式描述尤蘭德思念著她的情人,後者來了之後,經過一番半推半就,最後終相擁上床。唱此曲的吟遊詩人,在每個精采情節的段落,總不忘以旁白的方式,在句末加上一句感嘆詞「天啊!……」,至於它的歌詞,我就不在此譯出了。反觀南管中同樣是描寫性愛的場面,則承續著傳統「樂而不淫」的詩敎,以相當曲折、象徵性的方式加以純化了,例如《梧桐葉落》一曲的最後段落:「……除非,除非著我君返來,共入銷金帳內,許時魚水相邀,做出鴛鴦交頸,鸞鳳相隨……」。
可別小看了這類艷情歌樂的輕浮露骨,事實上它展現出中世紀末、非宗敎音樂剛興起時如脫繮野馬般的活力與衝勁,它那敍事曲的表達方式,由一人唱出、曲中卻具有二或三個角色的內容,已預示了稍後十三世紀另一位吟遊詩人亞當(Adam de la Halle)所作、由三個人演出的《羅賓與瑪絨之戲》Le Jeu de Robin et Marion,後世認為這是日後法國喜歌劇的直接源頭。當這類音樂完成了啓示性的任務之後,即被隨後興起的其他樂種取代而逐漸遭到遺忘;如此後浪推前浪的進化式西洋樂史演變過程宛如一澎湃向前奔流的急湍。至於南管,它那可上溯至明、宋,甚至唐代的悠遠傳統,則有如一靜靜流淌著的長河一般,儘管它的上游源頭已離我們甚遠而顯得模糊莫辨,它的下游至今卻仍默默地奔流著,並散發出被歷史與歲月琢磨地相當平滑的溫潤光芒。
融入時代與世界的脈動中
然而西洋樂史的急湍浩浩蕩蕩地奔流至二十世紀的今日,在歷經各式各樣的繁複演變之後,終未能順暢地繼續向前推進了,八〇年代以降前衛音樂種種新奇的試驗已達強弩之末,再引不起聽衆的興趣。後者只好尋求其他欣賞音樂的可能性,一是在時間上的往上溯,一是在空間上向西方以外的廣濶領域拓展,「古樂」與「世界音樂」於是大行其道。就像其他一些致力於巴洛克時期以前音樂的開發與傳播的古樂團一般,中世紀歌藝團多年來藉著他們的研究、演唱錄音,讓許多中世紀歌樂復甦了;就像其他許多來自世界各個角落的傳統、民間音樂團體一般,南聲社已一再在西方聽衆面前展現其非凡的魅力。而聖弗羅蘭藝術節能夠異軍突起、廣受矚目,主要是它能同時掌握這兩個潮流,並在節目安排上獨具巧思,率先地將兩種潮流結合在一起。
當今日音樂發展朝著放眼世界、四海一家的方向發展時,當我們嘗試著將世界主要樂系之一的中國樂系融入時代與世界的脈動中之際,上述種種現象都頗値得省思與參考的。
文字|陳漢金 法國巴黎第四大學音樂學博士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