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提到的是:如今就連七齡童小穆宇都要帶著話筒唱戲,我認爲把歷經長久嚴格訓練的歌唱家與毫無功力、依靠話筒唬人的「歌星」並列,是下而下策,是惡作劇,而在幼年學習期間就用上了話筒更是不可思議。
文壇藝海,古往今來,新鮮事物常是層出不窮的,但是去年在京戲舞台上忽然綻放的一朶奇花──不足七歲的余派老生穆宇的出現確實敎我驚喜莫名!
童齡的成熟表演
「幕後倒板」是京劇絕妙的處理手法之一,演員還沒有出場便傳出歌聲把觀衆引入安排好的藝術境界和發生事故的歷史現場:「嘆英雄失勢入羅網……」是《戰太平》的京劇老生著名唱段。在北京虎坊橋工人俱樂部坐得滿滿的劇場裡聽完這一句蒼涼沉鬱的慷慨悲歌,完全意料不到的是,在鑼鼓聲中免冠披髮戴著手銬急步登場的竟是一個身高不足四尺的幼小頑童。應該說,是「童」而不「頑」,相反他以極度的穩定認眞,用不亞於任何京劇藝術大師級的老生演員的莊嚴肅穆的神態來扮演這個從容赴死的英雄人物。他的台步、身段、舉手投足都是循規蹈矩,大家風範,這就在今晚的舞台上形成了演員的年齡和成熟的演唱不能調和的奇觀。從演員出場到演出結束彩聲和掌聲不斷,但是其中顯然有很大的驚奇成份。
直到過後很多天,我回想起這個小穆宇的表演,還覺得不像生活裡發生的眞事。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小孩兒扮演這樣一個成熟的人物?尤其不能忘記在「倒板」之後的「原板」中的那句:「劉伯溫八卦也尋常」的「常」字有一個此劇特有的怪腔,他唱得妙造自然、神韻天成,那結尾的拖腔無法用文字形容的發音確是得了余派的眞傳,也眞正得到了我的欽佩。
今年是京劇大師周信芳先生的百歲周年,誰都知道他老先生的藝名「麒麟童」是七靈童的諧音。老一輩的觀衆都知道周先生在七歲的孩童時代就已經在京戲舞台上煥發光彩了。追査周先生幼年時的演出劇目,知道他扮演的是《三娘敎子》、《桑園寄子》、《朱砂痣》、丁山打雁的《汾河灣》等等戲中的娃娃生。那就可以理解,一個學齡前的小孩子扮演戲中的孩子,自是順理成章的,可以想像周先生扮的劇中人物一定是非常精彩的。可惜我──周先生的後輩,遠遠趕不上那個早已逝去的年代,何況那時也不能像今天這樣留下電影或電視的錄相作爲佐證了。而今天的小穆宇扮演的卻是高難度的余派老生,很少人唱得下來的《戰太平》的〈游街〉啊!
保養甚於一切
小穆宇出身工人家庭。在台上看了他的戲,在台下也見過他兩次,我還沒有時間和機會詳細問他是怎麼接觸、深入、被吸引並沉醉於這個京劇老生藝術的境界裡。只感覺他在生活中很沉默、少言語、很安靜,據說他不多說話是為了休息嗓子,平時不吃冷飲也為了保養嗓子,一切都為了唱戲,而父親和母親也為了孩子獻出了一切力量。如今為了照顧穆宇的生活、身體和最重要的京劇學業,母親索性辭去了工廠的工作,和兒子一同住到北京市戲曲學校去了。
當然很重要的是北京市戲曲學校有一個能發現並培養人材的孫毓敏校長,爲穆宇的成長提供了一切可能的條件,並使廣大京劇觀衆驚喜的接受了一顆空前的京劇新星,照亮了京都藝壇的夜空。但是跟著來的就該是下一步如何保養他、發展他的問題。每一個歌唱家,尤其是中國傳統戲曲演員,都是從幼小便登台唱戲了。尤其是男孩子都有個必經的變聲──「倒嗆」的階段,順利過關便是一帆風順,過關有阻就會結束了演員的生命,穆宇成了一顆紅星,如何從現在便開始嚴格保養、節制他的嗓子,不要疲勞過度,不能不唱,不能多唱……我想,孫校長和老師們早就在考慮並掌握這個問題了。
帶著話筒唱戲,下策
我是一個在聲樂方面十足的外行,然而近年來對戲曲演員胸前暗藏一個擴音的話筒這樣的措施總是看不下去,也聽不下去。想當年京劇輝煌燦爛的時代,名伶輩出的時代,像程硯秋先生這一派,細如游絲的婉轉歌喉尚能穿透上千人的大劇場,打動坐在最後一排的聽衆。而今天,身帶小鈕扣一般的話筒有時甚至因爲操縱失當發出刷鍋砸碗的怪聲……當然,這一手可能是從那些流行歌手們學來的,有了這個,可能連基本功都全不需要了。這種經過機械發出來的聲音不能完全是人的聲音,我認爲除非在「人大會堂」這樣的場所非擴音不可之外,平常演出最好是在小劇場上演。譬如近年來十分紅火的梨園劇場,新開的天橋樂,更新的正乙祠,都是理想的小劇場。但是我不得不提到的是:如今就連七齡童小穆宇都要帶著話筒唱戲,我認爲把經歷長久嚴格訓練的歌唱家與毫無功力依靠話筒唬人的「歌星」並列一處是下而下策,是惡作劇,而在幼年學習期間就用上了話筒更是不可思議。對我一向敬佩的孫校長我不得不提出這樣的質疑?音響設備包括擴音話筒都是來自西方發明的產品,但在文明的西方世界凡是眞正的歌唱家,歌劇演員在台上表演時是絕對不戴擴音話筒的,更不會手拿話筒演唱的。
今不如昔?
長時間以來,在城市裡,以京劇為代表的傳統戲曲日見蕭條冷落,回想當年的劇場觀衆之踴躍,大家都回天無術,十分憂慮。但這是時代的趨勢,也不僅是中國一地的現象。古典的、傳統的藝術,應該能移到更高檔、更精緻的劇場,成為高級的、國寶級的藝術享受。但是也不能不注意到另一種現象,就是分散各地的地方戲曲劇團在下農村演出時,農村的觀衆依然是滿山遍野,人山人海,說明我們的民族戲曲靑春長在,是永遠不會消亡的。
老一輩的京劇迷時常懷念過去的京劇舞台,慨嘆今天的年輕一代遠遠趕不上前代的輝煌。但是請冷靜地看一看今天的舞台上,先說說不上演員名字的、在台上一串一串翻跌的武行,那五花八門的跟斗:一百八、二百四、三百六,就能看的你眼花撩亂……平心而論,我當年看富連成的武行看的多了,只此一端,今天就遠遠超過往時。我年輕時的朋友,著名京劇武生高盛麟吿訴我:「小時練功挨師傅的打是常事。說起來打是不好,可是一個跟斗翻不過去,師傅拿起鞭子來要打,一狠心,就翻過去了!」他這兒說的是打的威嚇作用。可是今天的戲校明顯的免了打罵制度,為什麼跟斗翻的遠遠超過了過去呢?即此就能說明很多問題,那就不用說生旦淨丑的成就了。昔年的科班只限於北京「富連成」、「榮春社」等數的出來的幾個,但是僅就京劇學校來說,各省市加上北京首都的就有多少?而過去的演員大多是文盲,今天新一代的演員都有文化。要說今不如昔的一方面我覺得是演員能演的戲太少、演出太少,難以比得老一輩的十一,正因爲演出少,因此也就疏遠了觀衆。
最後,還是說說我們可愛的小穆宇吧,尊敬的老前輩周信芳先生早就「含冤」離開了我們,我也十分遺憾地在和他相處的日子裡沒有想到請他談談當年「七齡童」時代演戲的情景。但是今天的童伶的代表作是眞正成年老生也難得動的余派名作《戰太平》,而當年周先生演的卻只是如「東人倚哥」和「薛丁山」等娃娃生一類的人物,穆宇在這一方面也超過了老前輩的七齡童爺爺,他演的不是娃娃生,而是眞正「一唱驚四座」的正工老生。
文字|吳祖光 大陸戲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