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界點劇象錄繼兩年前以《白水》「文化輸出」至布魯塞爾之後,今年又以《瑪莉瑪蓮》出訪羅馬尼亞的「國際靑年專業劇場藝術節」。負責推薦的張輝,在此寫下他和臨界點出國參加藝術節的感想與見聞。
前事
初春三月,我作爲策劃,與臨界點劇象錄一行五人,加上香港的燈光設計師廖卓良,遠道去了東歐羅馬尼亞的西比爾城(Sibiu),應邀參加「國際靑年專業劇場藝術節」,演出《瑪莉瑪蓮》。
曹淵源在九五年夏,和我帶著一個北京劇團去歐美十三個城市巡迴,在加拿大滿地可的美洲戲劇節,遇上的各國藝術節總監中,有羅馬尼亞的康士坦丁.奇里克(Constantin Chiriac)。我對他講述了當代華人戲劇的情況,他深表興趣,希望邀請中港台的劇團參加翌年的藝術節。之後經過半年傳眞和資料的往還,我推薦的香港和大陸劇團又因爲時間和經費問題未能成行,結果變成台灣一團獨秀。
三月二十三日
經過了近三十個小時的空中和陸上旅程,我們在午夜才到達西比爾,藝術節卻還盛意的設宴洗塵。
西比爾是羅馬尼亞首都布加勒斯特西北的一個小城。八九年的革命彷彿一夜間推翻了壽西斯古的獨裁政體,重建一個被糟蹋幾十年的國家卻是緩慢而艱辛的工程,到今日仍未見顯著成績。
建城於十三世紀的西比爾,在經濟和政治上沒有甚麼特殊地位,但在文化領域曾經風光一時;羅馬尼亞的第一本書、第一間圖書館、第一套百科全書都在此面世。
今年第三屆的國際藝術節,在三月二十四日到四月二日的十天舉行,包括來自二十多個國家的三十六個戲劇演出,又有硏討會、工作坊、講座、新劇試讀等等一連串活動。藝術節有國家文化部、市政府、商業機構和劇劇組織的財政和人力支持,橫額和海報在城中大街小巷張揚,印證了藝術節是西比爾的文化盛事。
三月二十四日
午飯後我們去視察劇場。拉杜史丹卡劇院(Radu Stanca)是羅馬尼亞最古老的劇場之一,位於市中心的大道旁。劇場不很大,兩層的觀衆席可坐三百人。舞台很深,前端可以擺放更多的觀衆座位。我們決定了表演區、道具的位置與出入場路線,從技術人員那兒了解燈光音響設備,看過後台化粧間之後便離開,到藝術節總部的一個房間排練。
晚上,藝術節的開幕演出所在地,正是拉杜史丹卡劇院。羅馬尼亞的彼亞特尼雅劇圖(Piatra Neamt)演的竟然是《趙氏孤兒》。
劇本源自中國,演員畫上戲曲的花臉,講羅馬尼亞語,服裝和肢體卻更近於日本。一個小丑打扮的旁述者在舞台和劇情中間穿揷,表演亦趨向於布萊希特式的示範狀態。我無法全然明白劇情的細節,但可以想像到一個關於中國東周時代的暴君的故事,與羅馬尼亞的現代史可能產生的牽連。
其後,奇里克吿訴我,當地人對中華文化非常陌生(我們在街上所受到的注目說明了華人是罕有品種),所以他刻意將一個演中國戲的羅馬尼亞劇團,放在臨界點演出前一天,作爲對觀衆的引言,由此也可證明雙向藝術交流的可能。同時,由此也可看到藝術節節目編排的用心。
三月二十五日
早上十一時到劇場開始工作,下午五時《瑪莉瑪蓮》的演出是藝術節的第二個戲。跟昨天一樣,觀衆除了有應邀來的各國藝術家、評論家和藝節總監外,當地觀衆以年輕人佔多數。
演出前大會司儀的介紹,提到近日電視新聞報導的台海危機和總統選舉(這些新聞爲臨界點的來臨提供了難得、適時的宣傳),如果觀衆因而期待在舞台上看到政治便會失望了。
《瑪莉瑪蓮》裡韓家瑜和范瑞君所呈現的是兩個人之間的身、心政治,是千絲萬縷的關係中所解剖出的局部,在溫柔與暴烈、愛與痛的邊緣徘徊的絮語。
《瑪莉瑪蓮》裡語言是個重要角色,是導演田啓元探索與批判的對象之一,但演員身體和聲音的運用,音樂與肢體語言的互爲引伸,也建構了豐富的閱讀空間,可以跨越與觀衆的語言隔膜。這是我當初選這個戲所做下的判斷,現在到了驗證的時刻。
演出時可以感受到觀衆席上有緊張的氛圍。由於不了解當地觀衆的劇場習慣,我無法知道這是因爲投入、困惑、不滿或者其他原因。劇終時卻掌聲雷動,演員多次謝幕,反應比昨天的開幕首演更熱烈。
之後與當地人交談,才知道緊張氣氛不是來自語言,或者演員的半裸身軀(劇場大堂的舊海報上也有女生裸體),而是女同性戀的公開亮相。羅馬尼亞經過了極度封閉、保守的歲月,同性戀是社會和劇場的禁忌,《瑪莉瑪蓮》毫不扭揑的態度,最後終於赢得了年輕觀衆的熱烈反應。
三月二十六日
藝術節酒吧今夜開張。近幾年往來多國藝術節的經驗吿訴我,節搞得好不好,指標之一是它有沒有一個好酒吧/餐廳,讓藝術家、評論家、其他參與者和觀衆,可以在每晚演出後敍會,談文說藝,談天說地。
發生在劇場裡的交流固然重要,但對於不同文化的藝術創作,如果要走進作品的豐富內涵,或者走出作品去認識其環境,舞台下的接觸可以帶來更深與廣的了解。一間開放到深夜的藝術節酒吧,正是讓這些溝通發生的地方。
西比爾藝節的酒吧在藝術節總部,原來就是大學生文藝活動中心所在,加上酒吧、餐廳、跳舞場三合一,所以每晚都有近百人來,非常熱鬧。在這裡的各國人士,交換的不止是名片,也是未來進一步接觸的意願,鋪排更密切的交往的開始。
人際網絡的形成之後是組織間的聯繫。藝術節今日舉行了一個名爲「五個活躍劇場」──是這個藝術節與四個歐美的藝節或劇團組成的國際網路──第一年的會議,討論未來的發展方向。近幾年,合縱連橫已經成爲歐洲藝壇重要的活動議程,各種國際藝術網絡紛紛建立(單是藝術節就有幾個不同的結盟),爲長遠的發展經營新機和生機。這也是中港台劇場界可以借鑑的。
三月二十七日
今天的國際藝術策劃人硏討會上,大家最關心的課題是資源:在經濟不景氣的時代,如何尋找資源?如何建構內部組織?其後的台詞是:藝術節或者其他國際活動非大不可嗎?
我的發言是:藝術節必須有一個作爲「心」的信念,然後挪移各方能量去實踐。要介入當地的文化發展,促進改變,都可以從小做起。像愛丁堡和香港藝術節,搞了幾十年,規模巨大,但當地的藝術發展可有受到影響而同樣顯著?我提醒在座者:「羅馬帝國何以覆亡?因其太大也」,他們都笑了。
但我想這個「小即是美」的非主流觀點,並未得到太大的認同(會後只有南斯拉夫的藝術節總監與我續談這個大與小的問題)。
今天也是國際年輕劇評家硏討會的第一天,來自十個國家的十多位年輕劇評家每晚看演出,然後翌日討論,三個經驗老到的專業評論家從旁引導。評論家又可與創作者直接接觸,當面對話,了解創作的背景、意念和過程,進一步擴展評論的視野。
三月二十八日
今天訪問了(前)南斯拉夫的呼吸劇場(DAH Theatre),這是一個沒有刻意走女性主義路線,但成員都是女子的劇團。在藝術節看過的演出中,我最喜歡她們的《關於世界終結的傳奇》。這是三個女人的戲,從希臘、印度、西藏的傳說中取材,出諸心形於身。
其中一幕演員將白沙從布袋倒出,把地上的小城模型圍起,令我從拉薩想到香港與台灣,爲圍城而心動。她們展現了逆境中的力量與反暴力的和平精神,是付諸舞台的人文行動,證明理想主義仍然在今日的舞台上下有價値。
也看了美國藍嶺劇團(Blue Ridge Theatre)的獨脚戲《最後的丫頭》The Last lapper,說的是美國小說家費滋傑羅的妻子茜爾達(Zelda)的故事。演員出色,演出風格和導演處理卻相當傳統,沒有甚麼新意。
這劇團似乎頗受藝術節的重視(藍嶺是「五個活躍劇場)」之一)美國的強勢文化排山倒海而出,後面有政治和經濟的大力支援,可口可樂、好萊塢電影與精緻藝術同步,進入歐洲的前共產主義國家,文化殖民的危險並未在舊世界對新世界仰望時受到注意。
三月二十九日
晚上在西比爾城最著名的羅馬帝君酒店吃最後的晚餐,是音樂家布拉姆斯和李斯特曾經光臨的地方。短暫寄身,當然亦無跡可尋。參加藝術節也可以是短暫的旅程而終於不留痕跡。
參加藝術節是網路的開張,準備未來更深更廣的文化互動,不是遊客的匆匆去來。我記得去年在滿地可,奇里克只知道有中國京劇,而今夜吿別時他說希望明年有中港台三地的當代劇團來。這是起跑的一小步,往後加速,累積步伐,才會跳得高和遠。
三月三十日
離開西比爾到了布加勒斯特機場,機票卻出了問題,只有我和廖卓良兩人走得成,其餘五人被逼多留一天。在之前和藝術節的聯絡工作中,也曾有其他大小問題出現過。藝術節資源有限,人手不足,經驗不夠,工作未盡完善在所難免。我一向抱著大事認眞、小節不拘的精神,堅持原則和尊嚴,同時亦嘗試諒解別人的限制,欣賞別人的付出。
搞藝術節,去藝術節,亦如藝術創作,或者文化建設,理想設定之後,要隨機應變,靈活面對種種意料之外,才會發現別有的洞天。參加國際藝術節,在藝術、文化、組織和個人的層面都是考驗,同時也會暴露自己的脆弱點,如果大家有足夠的反省能力和改變的意志,那過程會令人和劇團走向成熟。
後話
我們七個華人,手裡有五種不同的旅遊證件:兩個香港人有一本英國護照、一本身份證明書;五個台灣人裡有三本中華民國護照、一本馬來西亞護照和一本澳大利亞護照。怪不得入境時引起了官員的疑思。
「九七」在眼前,香港急忙在找淋漓盡致身份;台灣一直在統、獨之間糾纏──這些身份的疑難在國際領域就更難說得淸楚,但也因爲處身一個外面的位置,有時反而可以看得更淸楚。我仍然有興趣策劃這樣的國際活動,因爲我相信除了藝術上的進益,這些經驗也會開發對於自身文化身份更寬闊的思維空間。
文字|張輝 香港越界文化機構及明天機構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