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美國舞評界比喩爲最佳打擊手的莎普,向來與保羅泰勒、康寧漢齊名,最令人稱譽的便是她能將舞蹈的精緻與美國流行音樂素材融合。
今年在愛丁堡國際藝術節五十週年慶的舞蹈節目中,要屬莎普Tharp!爲重量級的演出。莎普結合各個舞蹈流派,打破精緻文化與流行趨勢的界限,她曾代表了七〇年代的時代精神;懶散而自然的肢體呈現,凝結了機智與挑戰,指出舞蹈的無限可能性。今年的三支新舞作,代表她個人近來的發展,也似乎暗示出她的疲憊。
莎普的形式與精神在第二支舞碼《甜蜜園地》Sweet Field中最爲明顯。音樂取材於新英格蘭音樂之父畢林(William Billings)作品,以及十九世紀初期民間的宗敎音樂諧克敎派(the Shakers)與神聖豎琴(the Sacred Harp)。
《甜密園地》田園牧歌的頌讚
舞蹈由男舞者進場展開,明朗俐落的動作,劃出音樂的旋律與和弦,舞者的白衣褲隱隱約暗示著哀悼的情緖。向上搖擺的手臂與左右擺動的身軀,將音樂輕巧搖蕩的特質表露無遺。哀愁的情緒在女子入場後一掃而去。一群女子快速甩動手臂,音樂唱著:“Come life, Shaker life:Come life eternal:Shake, shake out of me:All that is carnal:I'll take nimble steps...”輕快的跳躍、重複的動作,組合、潰散又組合的隊形,將宗敎崇拜、歡樂節慶融合在一起。
這些女子是新世界的森林女神,她們長及腳踝的白上衣,像男舞者一樣敞開著,所不同的是,女子的白短褲截斷了連續的視線,格外強調腿部與腳踝的動作,正凸顯她們上半身宗敎、下半身節慶的奇妙組合。女子退場,男子進來,抬著其中一位夥伴,像送葬隊伍,由舞台左前方緩緩移向右方,每個人輪流抬著、被抬,猶如特技表演,將原本嚴肅的氣氛一下子轉爲遊戲的輕鬆。類似的男女搭配、穿插,訴說著一幕幕人間故事,這樣緊湊的安排與銜接,由一黑人男舞者的獨舞從中打斷,開闢一扇心靈的小窗。舞者的動作大致侷限於舞台的右方,在四個對角線上,重複著一組包含了霹靂舞、踢躂舞、爵士、芭蕾,極爲精簡卻繁複的動作。
整支舞在明快流暢的節奏中,仍堅持精微準確的肢體與情緖演練,這正是允許莎普精采融合各種舞蹈形式的要訣。但是莎普在舞蹈形式上的嶄新嘗試,卻忽略了蘊含在音樂旋律與歌詞裡的虔誠、莊重與樸素。《甜蜜園地》的節奏,像季節的更迭,舞者輕盈愉悅的姿態,卻只停留在田園牧歌式的頌讚。白衣的舞者,似乎已遠離了由音樂所暗示的充滿苦難的開墾時期;他們舞動的肢體,似乎已昇華到黃金年代的樂園或回溯到墮落前的伊甸園。如此一來,將音樂原屬於性靈的、宗敎的、歷史的豐富性一舉稀釋、沖散,只剩下作爲背景音樂的平面價値。
《66號公路》成功捕捉新社會動脈
如果說《甜蜜園地》的人物情節,彷彿由一織錦壁毯走出原先的歷史滄桑,在純粹美感形式的前提下,變成無關緊要的風景。時間的縱深在第三部作品《66號公路》裡則完全懸置。66號高速公路連接美國加州太平洋岸與芝加哥湖區,莎普的父母由印第安那州遷到加州便是經由這條公路。莎普以個人童年的經驗爲基礎,建構出美國人生活與夢想的舞台公路。這部作品融合了卡通、百老匯與公路電影,彷彿走馬燈的奇幻世界。音樂由各種美國的流行老歌拼湊而成。片段的場景訴說著年輕男女不同的情感故事,由一名柱著拐杖的男子負責串連。
男子起先步伐蹣跚、一付老態,在舞作中途突然玩起拐杖,我們才領悟到原來他是個卓別林(Charlie Chaplin)般的小人物,在生活中掙扎著保持夢想與尊嚴,同時爲這個快速前進的工業社會留下詮釋的註腳。舞台中央是夜間車子行駛途中的公路,成黑色金字塔形,旁邊是地圖。整體佈置凸顯出公路爲隧道、爲洞穴,就像生命最源初的舞台,種種的邂逅、機緣,爲庸碌瑣碎的生活保留一點刺激、新鮮的夢幻空間。
《英雄榜》以史詩記錄新世代英雄
如果說《66號公路》以現代吟遊歌謠的形式成功捕捉新社會的脈動;第一支作品《英雄榜》Heroes則是史詩的筆觸企圖記錄新世代英雄的典範。格拉斯(Philip Glass)的音樂,以柏伊與艾諾(David Bowie & Brian Eno)的流行曲爲基礎,不同於格拉斯典型的極限風格,展現不凡的雄闊氣魄。舞蹈形式與段落安排也極盡鋪張,令人目不暇給,像簡化過的百老匯歌舞劇。
舞作開始,由三位男子依對角線一字排開,像中流砥柱,一道其他舞者都無法突破的防線。一連串衝突與對立中,三位英雄各自經歷了孤單的悲苦:其中一名黑人舞者,似乎在領略存在的憂慮上領導著衆人,卻處處受排擠,無法屬於任何的團體;另外兩名舞者則永遠處於旁觀的地位,冷眼看待其他男男女女的分合。
在作品結束前,孤寂似乎有解脫的希望,他們開始與其他舞者有肢體上的接觸。但是不能忘懷自身的卓越,最終仍然使得他們像雕像般站在最初的對角線上,接受其他舞者的崇拜。
英雄與平凡的群衆之間的距離未曾鬆懈,英雄崇高的地位也尙未遭受質疑。莎普仿史詩的手筆,強調人物與人物間平面的張力,卻忽略了個人內心的衝突,因而將豐富的題材窄化,原先史詩的意圖轉爲卡通式的成人寓言故事。舞蹈形式的編排還是莎普舞作的典型,融合各種不同元素,但英雄的動作似乎受限於古典芭蕾的框架。
被美國舞評界比喩爲最佳打擊手的莎普,向來與保羅。泰勒、康寧漢齊名,最令人稱譽的便是她能將舞蹈的精緻與美國流行音樂的素材融合。她曾與電影導演米羅斯佛爾曼合作爲《阿瑪迪斯》編舞,也爲由前蘇聯投奔自由的巴瑞辛尼可夫(Mikhail Baryshnikov)編作他在西方舞壇的成名作Push Come to Shove。這位高貴古典的芭蕾王子,在莎普的作品裡展現其纖細性感、強烈現代性的一面,這部作品也成爲美國現代舞的經典。
莎普今年在愛丁堡五十週年慶的舞碼,表現她幽默的風格、靈巧的結構(《66號公路》)。誠如英國衛報The Guardian舞評的結論:《66號公路》代表莎普的風格之最冶豔俗奇的大美利堅精神(kitsch Americanna)。但在長篇敍事技巧,與人物內在的情感呈現上(《英雄榜》、《甜蜜園地》),則顯得局促,缺乏說服力。
文字|吳雅鳳 台大外文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