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嗓欲吟千縷恨
十指能演百萬軍
九七年的金馬影展紀錄片專題影展──「紀錄片中的人文關懷」,除了關於原住民文化的多部片子之外,其中兩部以台灣本土傳統戲曲爲題材的紀錄片相當引人注目,它們分別是由黃庭輔於九三年完成的《廖瓊枝》、江瑞宗於九四年完成的《阿公敎你看布袋戲》。前者記寫人物,對薪傳獎得主歌仔戲演員廖瓊枝的身世背景、學戲歷程、表演實況,以交錯的方式剪接呈現。後者則偏重布袋戲欣賞入門,將戲台上的演出與戲台下的操作,由阿公李天祿主述,娓娓道來。
台灣頂尖靑衣
鄕間廟會,歌仔戲正做酬神演出,前台鏗鏘唱唸,後台凌亂未整的鋪蓋旁有人細細勾勒眼角眉宇,沒上戲的另邊抽菸吃飯。舞台中央新保聲歌仔戲團的布額下貼著「某某某兩百元」、「某某某五百元」。導演以廖瓊枝唱著王寶釧的苦楚唱詞貫串全片,從她組成的新保聲歌劇團演出說起,再拍她回鄕掃墓、獲薪傳獎、推廣敎學等情形,除了這些近況,廖瓊枝淒涼身世、被綁學戲及獨力養家也一一鋪陳。
鏡頭帶到她領著薪傳歌仔戲團的年輕學員赴基隆演出,夜雨蕭颯中年輕人熱情地搭台、化妝、扮演;廖瓊枝旁白,她第一次回到基隆找尋生父,才二十二歲已歷盡滄桑的她,仍爲了父親的冷淡而心傷,傍晚離開父親家中時,暗自發誓不再相見,一路哭回劇團繼續演出──辛酸往事說完,影片也進行到薪傳歌仔戲劇團演出落幕時年輕學員興奮的情形。導演以悲喜交織、今昔映照,作爲廖瓊枝的人生與戲劇的基調。
哭旦唱腔以情感爲要,登台演出還須兼顧音量,廖瓊枝擅以渾宏聲音悲吟王寶釧、祝英台的哀怨。戲台下可以感受的是她的身段與聲情,影片中則看到她的淚眼與表情;野台上全套戲裝奪人眼目,鏡頭下素淨淸唱看到的則是演員與角色的心境連結。鏡頭一轉,帶到敎學場上,廖瓊枝指導學生吊嗓、跑馬、唱工、化妝、又是朝氣十足、神情安定。
偶戲人生
蟬鳴榕樹間,布袋戲的台子一搭起,下午搬演三國曲折故事。做工、玩耍、上學、閒盪的人,一時晃呀晃地靠了過來,有人爬到樹上撿個好視野看到忘我、有人嚼檳榔打招呼聊了起來,台上戲演多長台下「劇評」便有多久,師傅亦唱亦演,神情專注──只有木刻布袋偶,表情始終一致,卻牽引著當下許多人的情緖。
陰暗室內,阿公李天祿拈香祭拜完畢,轉過身來面對鏡頭,「我以前就說過,人生如夢,這人生那親像在搬戲……」,開口便是一段故事哲理的呑吐,即使老生常談,也被他處理得有韻有致,「組了戲團後得想一個團名,我跑去少年時跟老爸常去的故事間,請說故事的師傅替我起個名。師傅要我第二天再去,結果他寫下『亦宛然』三個字。」演戲道盡人生種種,人生因而如夢也如戲。
導演拍攝台上一段三國故事,有武打對峙呼嘯身影,有爾虞我詐機巧的對話,唱的曲子是平劇聲腔,李天祿說:「布袋戲留下來的南管音樂非常少,只好向別的劇種借用,我發現平劇聲腔曲調非常適合布袋戲的搬演。」旁邊京胡一拉,阿公扯開嗓子唱起平劇,字正腔圓、聲如洪鐘。
操偶委婉,偶的舉手投足便細緻動人;敏捷靈動,偶的身形大開大闔,動作快速幾近抽象。木偶也分行當,三花、小旦、大頭、憨童、人相、花臉等,各自在不同戲齣扮演角色。日據時代,雖然布袋戲大部分劇目被禁演,但是日本人懂得將「蕃薯捲入壽司」,布袋戲在那個時期居然有了「鞍馬天狗」這樣的東洋角色。
介紹角色之後,介紹道具──一桌兩椅是老傳統,三張並靠著是一座山、一張椅子疊上桌子成了王宮寶座。椅子輕巧可折疊、桌子正反上下可置換,五把黃、白、藍、紅、綠的旗幡象徵金光、白雲、迷霧、大隊人馬與飛行光影,沒有閃電燦光與土石小山,看戲的與演戲的全憑著簡單的「象形」去想像。相反地,人物(戲偶)的動靜極其寫實細微,阿公示範書生磨墨寫字,戲偶倚身靠在椅子上,手執一管筆,先順順筆尖的毛,再沾墨寫字:再示範女子梳髮整容,從頸後將頭髮攏過前方,另一手輕握往髮尾梳,梳好再輕甩過肩膀。這些動作仔仔細細地處理,鏡頭特寫一氣呵成,古典布袋戲的精細畢現無遺。阿公特別提到,這些細部操作要靠一根竹枝完成,竹枝一牽動,小旦的手彎曲成了蓮花指,小生則可以握穩墨條磨墨。
十六釐米的超値享受
阿公在校園裡傳藝,爲小學生組了「微宛然」,敎他們操偶唸白、拉曲打鼓。兩部片子雖然記述人物、介紹入門方向不同,但是都無可避免地留下了藝術家迷人的身影:廖瓊枝堅毅包容,爲生活血淚掙扎;阿公李天祿瀟灑練達,江湖大氣的風趣顯得渾身戲味。他們也不約而同地在成就榮耀加身後,開始傳藝的工作。
與其他紀錄片採直敍白描方式較爲不同,黃庭輔與江瑞宗捕捉氛圍與選取鏡頭,大都以戲劇情境與人物遭遇爲主,而戲劇片段的選取又是爲了襯托人物的心境,這樣的手法頗有虛實交映、戲如人生的效果。十六釐米的機器配合上穩健的運鏡,豐富的題材與有機的結構,記錄戲曲的紀錄片竟有了「藝術電影」的質感。
(本刊編輯 蔡依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