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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聲」系列,口碑迭迭,賴聲川曾想帶動全台灣,「玩成台灣特色」。(許斌 攝)
特別企畫 Feature 特別企畫/創作年代中堅派/戲劇

期待零點一秒的超越

站在峰頂上等待出發

台灣現代戲劇與舞蹈,在這批健將手中,走出迥然不同往昔的新鮮氣息。這些四十歲以上的創作者,有充足的理由成爲「先輩」;在不斷地耕耘下,樹立台灣當代表演某些傳統,這種「一步一脚印」的精神,似乎是他們共同的特色。

台灣現代戲劇與舞蹈,在這批健將手中,走出迥然不同往昔的新鮮氣息。這些四十歲以上的創作者,有充足的理由成爲「先輩」;在不斷地耕耘下,樹立台灣當代表演某些傳統,這種「一步一脚印」的精神,似乎是他們共同的特色。

你認識李國修有多久?「那一夜我們說相聲」!?喔對不起,你應該只有卅多歲,你漏了他的前五年。秀秀!?你知道劉靜敏以前的小名嗎!?崇拜你,你是現代劇場觀衆席的老兵,向你致敬。「金士傑演得好好哦,他演郭子的父親像斃了!」你說什麼?你一定是郭子的戲迷,你太年輕了,你不曉得……算了,跟你說來故事就太長了。

秋冬交界,日頭漸短,歲暮的氣味在朗朗藍天曝曬下吐著幽幽的淸冷。台灣劇場這陣子「中年氣味」也忒濃。劇作家紀蔚然新作《夜夜夜麻》把矛頭指向自己,說是「中年藍調諷刺喜劇」,還加個副標「我們就是這樣沉淪的」。劇場中、壯、靑「三代說」最近被炒得甚囂塵上,李國修、賴聲川、劉靜敏…這批引領風騷的劇場中堅代被「擠」上中生代。「哦」─不同音高的驚訝自 衆「中生代」口中脫口而出,原來還來不及回頭看,已經站在第一線。

中生代的回首喟嘆

「中生代」代表什麼?年歲?歷練?成熟?世故?劉靜敏聽到「回首前塵」四字,靜默了瞬間,然後笑笑地說「眞的是『回首前塵』」,以前的她長髮及腰,「班上如果有十個男生,九個會追我的那型」。李國修是愈來愈瘦了,但瘦得精亮矍爍,除了創作,滿口都是兒女。賴聲川把頭髮留長又剪了,三年前的低潮隱約褪去,他精神振勵地又回到雅痞菁英路徑。金士傑過了四十歲總算回到舞台上,導《意外死亡》時他說,「人到這把年紀,總該有些東西給自己交代交代」。紀蔚然在《夜夜夜麻》裡消遣自己,「什麼都沒來得及完成,也完成不了什麼」,他的「中年觀」充滿悲傷與凋萎的嘆息,憂鬱得可以。

「中生代」是桂冠的加冕?還是墮亡的預言?注視著這批「中生代」會發現,台灣現代戲劇的確是在這批健將手中,走出迥然不同往昔的新鮮氣息。不管「世代」說如何在論述場域引發爭辯,把賴聲川、李國修、劉靜敏等人視爲台灣當代劇場第一代,是從作品產量與市場觀點論之。過去廿年來,尤其是近十年,劇場、戲劇成爲表演藝術成長最快的門類,執牛耳的李國修等人有充足的理由成爲「先輩」,有意無意樹立台灣當代戲劇的某些傳統。

開創當代劇場美學,面對今日中年危機

檢視這批「中生代」成長背景:戰後第一、二代嬰兒潮,政治戒嚴氣候下成長,西方文藝風潮引領時尚、經濟條件脫離貧窮走向富裕,敎育機會大體均等…。這些環境下成長的知識分子,正是站在傳統與現代激烈交戰的分水嶺上,新思潮、新形式的引入如狂浪,很容易瞬間顚覆並渲染開來。劇作家紀蔚然說,基本上「中生代」對劇場態度是尊敬的、嚴肅的,他們信仰菁英文化,與大衆文化市場截然區隔;他們的創作風格沈穩,對政治議題不熱中,批判性不那麼激情;相對下一代對劇場的遊戲態度,中生代認眞而持續地投入了他們的靑春。紀蔚然說,中生代確實創造了台灣當代劇場可觀成績,「眞正對台灣有貢獻的是這一代」。然而,他也認爲中生代「己經走到一個瓶頸」,創作形式與視野出現「公式化」,是一群有著「中年危機」的群類。

「中年危機」放諸四海皆準。「中生代」曾經也是靑春飛揚的一群,李國修、賴聲川等人對他們之前的戲劇家儘管表露尊敬之意,但「沒有繼承任何具體傳統」,李曼瑰等如雷灌耳的名字,「只是偉大的符號」,「沒有影響」。甚至,保守而沉滯的戲劇風氣正在挑惑著他們,帶著反抗前一代劇場美學的心理雀躍地踏出第一步。

開枝散葉的影響──從「蘭陵」起

凝塑這群「中生代」群像面貌的黎明空氣,總是要從一九八〇年蘭陵劇坊劃時代的誕生算起。初始的蘭陵,或說更早的耕莘劇團時代,吳靜吉從美國帶回來「辣媽媽」工作坊的劇場經驗,開啓演員新的表演訓練方式,自承「大學時代除了跳舞、就是看電影」的劉靜敏說,其實她是跟卓明、金士傑在「台映」看電影認識在先,金士傑找人到耕莘排戲,她就去了。李國修是蘭陵第三年作品《荷珠新配》才加入,天生的喜感與豐富的肢體語彙,讓他一炮而紅,劉靜敏說她站在台上懂得放鬆與投入,都因爲李國修自然、輕鬆與極佳的反應力「幫助了她」。李國修把蘭陵的訓練視爲選擇劇場爲終生職志的兩大源頭之一,另一個刺激來自一九八五年他離開電視圈、放逐自己半年周遊紐約、東京經歷。放眼望去,「中生代」除了賴聲川、紀蔚然,算來都是「蘭陵幫」,即使賴聲川都曾跟金士傑以蘭陵爲班底排過《摘星》。蘭陵族系無遠弗屆。

七〇年代末,政治空氣將鬆未鬆,社會瀰漫一股無處渲洩的滯悶感。紀蔚然說他大學時代才寫了《愚公移山》一劇,比起同齡寫詩的朋友,起步算晚。馬汀尼是輔大話劇社時期接觸戲劇,隨後投入蘭陵,後旋即出國留學專研表演。金士傑、卓明、劉靜敏都在蘭陵第四、五年之後,紛紛出國遊學,國內劇場一時出現中空期。很明顯的,這群開風氣之先的年輕人,很快地感覺到知識、視野、技術上的不足,本土傳承無法有效連繫,汲取歐美養分成了必要途徑。八〇年中期開始,「取經」隊伍開始一波波返國,對緊追在後的年輕人產生了重大影響。

尋找當代的台灣劇場

一九八三年回國的賴聲川帶進「即興創作」風潮是一例,他的作品《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到《這一夜我們說相聲》口碑迭迭,俐落練達的導演手法令人印象深刻。賴聲川坦承,曾經他也想帶動全台灣,「大家都玩這套,玩成台灣特色」,但是,很快地他就放棄了。「太個人了,」賴聲川說,他讓台大學生、藝術學院學生實踐都失敗,「技巧完全看個人」,有人就是玩不靈。後來甚至被文本派批評「即興創作是下策」,他就更心冷了。

作戲的堅持與傳承的無力

劉靜敏是個較特殊的例子。一九八七年她從美國帶回的果托斯基戲劇工作方式,影響持續迄今,在「金枝演社」、「差事劇團」、從「零場」蛻變的「江之翠劇團」的訓練方式上,在劉守曜、吳文翠個人身體表演風格上,早期「優劇場」的影響深如刀痕。如今,劉靜敏已幾乎不提果氏。劉靜敏的轉變一直是戲劇界最大的「謎」,回想時,劉靜敏說,其實她也只在果氏身邊學習一年,台灣的訓練條件無法澈底做到果氏加州工作坊模式,訓練時間太短、無法長時間連續,「身心成果一直無法像我在加州受到的震撼一樣」。加以,「與團員之間工作不愉快」、「編導方面不是專長」,很快地,「也不想敎這一套了」。優劇場後來轉向太極導引、靜坐,劉靜敏相信,這些「功底」跟果氏訓練方法有某種契合,「也許日後可以跟果托斯基進行另一類接觸」。至於當年的追尋者,她說,即使「影響是初步、表面的」,但「一個淸楚的事實」是,這些曾受到果氏精神影響的年輕人,在從事戲劇的路線上,「比較沒有商業化傾向、堅持主流之外的選擇」,總的來說,她認爲「影響還是好的」。

李國修於一九八七年自立門戶成立「屛風表演班」,一九八八年曾分設中南部分團,但旋即也關門大吉。李國修有些懊惱地說,一方面環境還不成熟,再方面,敎學生讓他覺得「浪費精力」,年輕人總是沒時間學習、急於冒出頭,他認爲藝術創作很難口傳心授,「日積月累」更重要,短期或密集的研習一堆「前車之鑑」,所以至今他不再開授任何編、導、演班。

傳承的薄弱與無力,根本問題來自敎育系統缺乏戲劇通識課程,基礎不完整,人才投入有限,少數菁英很難螳臂擋車,全面滲透。中生代爲下一代樹立的典範,全藉作品托出。賴聲川說,「我無非是累積了一些作品吧」;李國修也說,他堅持做劇場十多年,這分堅持就是對年輕人最好的示範,還有,「以戲養戲」四字箴言是由屛風劇團驗證與實踐,並且被推崇與追尋。

自我挑戰與世代期許

往前看,前方道路已然平坦開闊,披荊斬棘的艱辛與群策群力的革命情感,都沈澱到黑白照片裡,成爲歷史的心情。李國修說,後來的人要出頭沒那麼容易,「我們已經跑了九秒九」,如何超越變成下一代的難題。度過電影《飛俠阿達》失利的低潮,賴聲川重新展露自信地說,要做戲,他會問「你的戲好看,還是NBA好看」。新一代對下一代最愷切的期許都是「路遙知馬力」、「態度最重要」,操弄一些新穎符號、挑逗意識型態、販賣本土素材,只是輕佻而無法長久的泡沫遊戲。

然而,中生代站在峰頂上寂寥四望,前方又是何種景致?四十歲是沈潛的時到?還是再出發的時刻?紀蔚然說,現在站在劇場最前面的這群人,「缺少反省能力」,不再吸收與學習。賴聲川說,疲倦是難免,「跟自我挑戰更難」。沒有人會承認創作力減退,就像沒有人會承認自己的缺點,這不是是非、選擇的問題,也不需要答案。我們注視著這群曾帶我們一覽劇場風光的創作者,祝福他們爲台灣完成更多更好的作品。

 

文字|紀慧玲  新聞文字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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