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愛「笑」的本質、愛某種愚笨特質的潛在意識,使小丑劇場能夠在更深沈的荒謬人性中去冒險。即使是在舞台上耍寶,也是因爲了悟生命而有了澄淨光亮。
小丑史拉瓦
小丑史拉瓦才剛出場,觀衆便笑得不可抑止,他慢慢地托著那雙比一般大上一倍的靴子走到舞台中央停住,然後轉向面對全場的觀衆;他只是一個人獃獃地站在那兒,什麼也沒做,才停住的笑聲於是乎又繼續爆發,而且此回是狂爆似地無法收拾,沒有人能預測這場笑聲將會持續到何時;小丑史拉瓦仍舊只是站在舞台的中央,一動也不動,怔怔地望著瘋狂爆笑的全場觀衆。他突然間伸出了右手,用手指扭轉調節面前無形的鍵鈕,另一隻手則示意觀衆放低笑聲的音量,於是,奇蹟似的,觀衆的音量果眞隨著他右手的調轉而變低了。突然,史拉瓦轉變了調轉鍵鈕的方向,另一隻手同時急速的往上揚,觀衆的笑聲又同時盡情地釋放出來,有如洪水般一發不可收拾。史拉瓦於是又朝著相反方向轉鍵鈕,另一隻手也隨著鍵鈕的轉動而改變,如此雙手上、下、左、右不停地轉變,觀衆的笑聲也隨之改變。
這就是來自捷克的小丑史拉瓦在八〇年代初期參加歐洲小丑表演競賽時出場的情況。
後來,他的妻子──絲維亞出場,頂著一頭零亂的雞窩頭髮型,她顯然同小丑史拉瓦不和,兩人用特有的「語言」爭執著,主要是比較到底誰比誰能幹;末了,絲維亞打破了小丑史拉瓦的禁忌──踩了他靴子上的紅毛絨球,然後得意的轉身揚長而去。史拉瓦被絲維亞的舉動深深地傷害,那不僅是靴子上的紅毛絨球,而是愛、溫柔、自尊……,史拉瓦受傷了,無法再忍下去,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從袖中抽出一把小短刀甩了出去,正好,射進了小丑絲維亞的雞窩頭上。
絲維亞雞窩頭上的短刀
小丑絲維亞背對著觀衆僵立在原地,觀衆都被史拉瓦這突來的暴力動作所震驚,全場立即變得鴉雀無聲,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好長的一段時間,大家正等著看絲維亞頭上將要流出的鮮血,驚愕、恐懼、不知所措,畢竟,那把刀柄正與她的頭皮相接。
經過漫長的時間,絲維亞緩緩地轉過身來面對觀衆,她那張誇張的白臉在此刻顯得極爲肅穆悲涼,而她僵硬的身軀在那套可笑的大禮服裡,散播著將要粉碎、垮落的訊息,她像一張紙製的玩偶懸在舞台的遠處,悲慘地在空氣中被不知何處吹來的風移動著──她隨時可能被吹倒。她的手不知不覺地往上走,像是仍然頑強抵抗著命運一般──要找到那致命的原因。她終於碰觸到那頭雞窩,卻仍舊堅強的繼續探索下去,她必定感受到那把鋒利短刀刺入皮骨的疼痛!她猛然地在瞬間拿下了頭上頂著的那頂假髮,觀衆淸楚地看到在她頭顱與假髮間有一塊不超過兩公分的木塊,而那把飛刀就剛好落在那塊木頭上,深深地由後方揷入。觀衆此時的情緒已沸騰到了極點,掌聲、呼聲、噓聲傾洩而出。
大衛薛那與太陽雜耍劇團
小丑大衛.薛那(David Sheiner)是美國加州人,在法國學習小丑劇場後,得到德國觀衆的靑睞成爲駐慕尼黑德國國家馬戲團的台柱,觀衆不遠千里而來觀賞他的演出。如今大衛自組的太陽雜耍劇團(Cirque du Soleil),聚合了來自世界各地的雜耍精英,當然,整個劇團仍是以小丑、默劇爲主。
實際上,大衛是個挺難纏的小丑,對於觀衆極其嚴苛,只要是有他看不順眼的事,必定借題發揮,大肆渲染,完全不顧被糗的觀衆面子問題。但是觀衆卻因此而如痴如狂的愛他,演完後,激動的吶喊不絕於耳。
大部分的觀衆對「小丑」的印象仍停留在馬戲團時代,馬戲團的確是培養小丑劇場的最佳環境,他們必須具備充分的體能及雜耍特技才藝,最重要的是必須有能力取悅觀衆,逗大家笑。而大家對於小丑的普遍印象即是他們都畫著白臉,戴著紅鼻子,動作脫線。有時,小丑會出現在兒童遊樂場、展示會、假日廣場或是街頭人們聚集的地方。即使在中國,早在秦始皇時,宮中的優人便以扮演小丑取悅皇帝,一方面也藉暗示動作勸諫始皇,但之後終因科舉制度及獨尊儒術而不再延續,社會規範與政治專權的限制成爲了小丑劇場發展的障礙。唯有流傳於民間的一些瘋癲道人、和尙之類還有些小丑形影,而存在於中國、日本及印度傳統戲劇中的丑角,在觀念和表達形式上與現代西方的小丑劇場都有很大的差異。
小丑的角色性格
西方小丑劇場的肇始可追溯到希臘羅馬時代的喜劇。當時的喜劇演員都穿著誇大而可笑的服裝,並戴面具,情況與今日的小丑相似,完全著重於即興演出,演員無劇本依據,只在演出前大致將主題架構釐淸。西方現代小丑的特色則是由十六世紀義大利藝術喜劇(Com-media dell'arte)發展出來的,其中人物角色都具備典型化的個性,角色的關係大致分爲主人與僕役,僕役就是現代小丑的前身,第一個男僕Zany十分機靈,老是設計主人;第二個男僕Zany則比較遲鈍,時時成爲第一個機靈Zany的替死鬼,這些素材演變至今都成爲耳熟能詳的電視喜劇及卡通故事。直至新的第二個Zany典型──哈樂昆(Harlequin)的出現,才一反往常被欺負的命運,一躍成爲西方典型仿劇(Pantomime)的主人翁,反而不停地設計捉弄他人,其中典型的白臉小丑就是他的對象。Harlequin是一個殖民地時代由北非引進的奴隸,在表演性格上,他具有狗及猴子等動物特性,靈敏狡猾,同時又呈現男性性慾的亢奮。
現代小丑之父是出生於英國的喬瑟夫.葛魔地(Joseph Grimaldi),他的表演在十九世紀的英國大受激賞,葛魔地是在劇院中長大的,貢獻了他畢生精力從事仿劇的演出及創作,他在舞台上瘋狂的演出形象,至今仍爲人津津樂道。而大衛.薛那暴力傾向的嘲諷演出正是葛魔地當年的翻版,爲了紀念他的成就,至今所有的小丑一行都被稱爲喬愛思──Joeys。
儘管到了二十世紀,新出籠的小丑如雨後春筍,卻仍脫離不出三種典型──奧古斯特(Auguste)、白臉小丑及性格小丑。奧古斯特的本義爲「愚蠢」,是由德國發展出的小丑,大多出現在一般舞會、節慶及馬戲團裡,正如其名,他們時時做出一些極爲愚蠢的行爲,動作也十分誇張且出乎意料之外。奧古斯特的服裝向來多采多姿,臉上的化粧則淸一色爲超大的笑面嘴唇;白臉小丑則只有一張簡單的白臉,在眼睛及嘴唇上稍作強調,配上鑲有亮片的時髦禮服;性格小丑可能是流浪漢的角色,也可以被賦予其他性格。
每個小丑都保有自己的面具及服裝,不希望被其他的小丑模倣,他們各有專門屬於自己的名字,造型上也並不一定得戴上紅鼻子。
默片時期的小丑明星
默片時期的基頓(Buster Keaton)、溫士頓(Norman Winsdom)、馬克思兄弟(The Marx Brothers)、勞萊與哈台(Laurel and Hardy),以及卓別林爵士(Sir Charles Chaplin)都深得小丑劇場的奧秘,也都是在英國音樂學院(English Music Halls)接受課程訓練,遠渡重洋,在美國新大陸得以揚名者。其中基頓因父母原是馬戲團的雜耍演員,在襁褓中的小基頓已被雙親用來當做砲彈,由馬戲團中的道具──卡儂大砲中射出,幼時的危機印象深深地影響基頓影片中的情境,隨時都得讓觀衆爲他揑把冷汗。至於卓別林,由於幼時坎坷的命運及日後身處時代變動,在他的演出裡儘管觀衆享受到觀賞喜劇的樂趣,其實卻反映出流浪漢的夢想,充滿了譏諷辛酸與正視生命的勇氣。在表演方法上,基頓與卓別林都善用了默劇、小丑的節奏與肢體技巧,讓我們得以一窺小丑劇場的特質以及小丑個人的魅力,同時啓示了新世紀小丑劇場的誕生。
其實,小丑劇場就是孩子的遊戲,小丑的存在是因爲我們每個人內在都保有孩童的純眞無邪,在面對成人的現實世界時,總無法避免因無法適應而產生的踉蹌、愚笨與不知所措,與其身後的一連串成人世界的規則格格不入,卻又因孩子的勇敢、誠實與單純、熱忱而得以化險爲夷。雖然在整個過程中,觀衆會因小丑的笨手笨腳而笑,小丑也因爲自己能夠博得觀衆的喝采而顯得極爲高興,像孩子一樣,尤其是那些正在牙牙學語,還不太會自己運用雙腳走路的孩子,他們對任何事都極爲好奇,並且一定要追根究底,找不出答案絕不罷休──他們都有堅持自我原則的固執,雖然在過程中他們是受難者,卻仍像孩子般,樂此不疲。
當代小丑劇場的主流
在巴黎,肢體劇場大師賈克.樂寇(Jacques Lecoq)和菲立普.高立耶(Philippe Gaulier),依據傳統義大利藝術喜劇諦造了二十世紀新小丑劇場,對小丑精神予以重新詮釋,注入新生命,成爲目前西方小丑劇場的主流派。
在課堂上,高立耶會說:「該你了!去唱歌吧!」他又會說:「我沒說要你停。」他又說:「你不是要從門口走進來以後才唱的嗎?」接著的下一句極可能是:「給我滾出去,你以爲一個人站在那兒就會有人要看你了嗎?」他的每句話都極盡尖酸苛薄,把學生們的尊嚴剝奪壓榨至極也在所不惜,而學生們必須嚴格遵守小丑的格言──誠懇與服從。
小丑是充滿苦難、是絕對孤獨的,觀衆的笑聲也正由此而來。一般演員根據邏輯發展角色,而小丑則完全依無意識的邏輯去即興發揮。一般演員的工作是去扮演某個角色,而小丑只是爲了存在於舞台上,一個成功的小丑極可能不是一個好的演員,他能夠讓大家笑的原因就是因爲他其實是個心無城府的笨演員。
儘管小丑的存在已有長遠的歷史,卻沒有任何人可以爲小丑下註解,有如中國禪悟的境界,是一種不需文字的了悟。小丑的訓練也沒有任何可循的規律,完全因人而異,不同的學生,有不同的特質,依不同的特質而有不同的方法導引。往往,一些被訓練得體無完膚的學生抱怨老師的殘酷,而高立耶則聳聳肩笑笑說:「我們的敎育已經把我們訓練得太聰明了,沒有人要去當儍瓜,或是表現自己愚笨的那一面,小丑訓練就是要顚倒人生,重新找回自己的另一部分,到時候,你可以給自己的小丑一個新的名字。」
中西丑角訓練不同
異於西方小丑劇場,中國京劇中的丑角都有一套旣成的習套可循,他們在劇中的角色多爲一些市井小民,譬如《拾玉觸》中的劉媒婆、《玉堂春》中的獄卒、《武松打虎》中的武大郞等;有些也爲歷史傳奇人物,如蔣幹之類。他們都有特殊的臉譜,與西方的小丑類似。中國丑角動作俐落卻滑稽,不似西方小丑多表現笨手笨腳的一面。大部分京劇丑角都得練矮子功,除此還有其他的肢體動作程式。口白則有劇本可循,雖有即興,卻只限一兩句點到爲止,說俏皮話襯托其他角色的演出。不似西方小丑,以即興爲高潮,並且不強調說白,幾乎大多時候沒有任何說白。
從秦始皇的優人到西方希臘羅馬時期的喜劇,由義大利藝術喜劇,發展成爲葛魔地的喬愛思,成爲默片時的基頓、卓別林,成爲現代的史拉瓦、高立耶及大衛.薛那,人類愛笑的本質,愛某種愚笨特質的潛在意識,使小丑劇場能夠在更深沉的荒謬人性中去冒險,即使是在舞台上耍寶,也必須是因了悟生命源頭的澄淨光亮。
瑞內.巴辛納(Rénè Bazinez)──現爲太陽雜耍劇團的台柱小丑之一──於演出前在百貨公司購物時,因玻璃櫥窗擦拭得太過明淨,一時誤闖,被送進醫院,在鼻子及左頰上縫了數針。當晚,他在舞台上賣力演出,演完後突然放聲大哭,似乎突然領悟他成功的演出,完全是歸功於生命中出現的那些愚蠢的受難經驗。
文字|孫麗翠 劇場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