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曲導演的四種表現手法
當代大陸的戲曲導演,其表現手法大致有如下四種:一是老戲老演;二是新戲新演;三是新戲老排;四爲老戲新排。第一種適於諸如京、崑類的一些古老劇種,易於保留古典精品,爲後學或者專家提供效仿和研究之對象,亦適合戲曲欣賞修養較高一類觀衆之口味。第二種的導演多出自剛剛出道不久,混身充滿錚兀之氣的生力軍,劇本亦多出自編劇新俊之手,都很強調各自的主體意識和倡揚現代意識。此類劇目極易博取一些文人專家們的靑睞,也宜於在戲劇比賽中獲獎。但此類劇目有一大弊端,即:距傳統太遠、易失去大量的戲曲老觀衆。第三種的導演多爲富有一定舞台經驗的老藝人充任,惟其舞台經驗豐富,所以對戲曲之道極熟悉,即便是出自一些外行之手的劇本,經他們一導也戲曲味十足,循規蹈矩。不僅對編劇的不足之處有所彌補,而且導出的戲因爲是新劇目還能給觀衆新鮮感。
第四種,劇本多爲整理、改編後的優秀傳統劇目,導演即熱愛戲曲藝術,又熟悉戲曲藝術,同時兼收並蓄,博覽群藝。旣尊重戲曲藝術編劇手法的「敍事體」和「分場性」以及演出過程中的連續性和流暢性,藝術處理上堅持戲曲藝術的精華──即程式化和行當化以及聲腔藝術的「板腔體」,同時,在此基礎上,又融入在人物塑造上的體驗、生活化、性格化等新的方法。讓觀衆旣能得到傳統戲曲藝術的美感享受,又能聞到淸新宜人的時代氣息。旣有「似曾相識舊時燕」的體認,又有令人耳目一新的驚喜。旣是傳統的,又是現代的;旣有繼承,又有出新。老少咸宜,雅俗共賞,精品遂爲此出。我認爲這是戲曲導演藝術中的最高境界,我在《貍》劇的排練過程中亦力圖採用此種導演手法。
爲演員建立眞實的內在
當然,「老戲新排」這一概念的內涵是非常豐富而具體的,比如對唱腔、音樂設計上的要求,對人物造型上的要求(包括服飾、化妝等)以及對舞美、燈光、效果以至於字幕諸方面的要求等等。但「老戲新排」概念中一個更爲重要的內容即是:要爲演員程式化、行當化的表演技巧找出生活的依據和人物情感發展以及情感思維的邏輯,要求演員在劇作者爲他們提供的文字與文字間的空隙處找出人物情感聯繫的維繫線,這樣才不使演員的程式化表演落入類型化、刻板化的窠臼。爲此我要求演員爲其所扮演的角色寫史立傳,找出角色登上舞台之前已經發生的事。這其中有劇本的台詞所提供的,也有需演員自己去想像、進一步豐富的。同時還讓演員知道該劇的第二部中將要發生的事,使他們對其所扮演的角色有一個整體的概念。有始有終,一氣呵成,不留空白點。我還要飾演所謂正派人物的演員找出角色的弱點、弊病,甚至是劣行;要求飾演所謂反派人物的演員找出角色的優點,他的人性所在,甚至是可親、可愛、可理解、可原諒的一面。這樣演人物就會有發展、有層次,有立體感了。
感動自己進而感染觀衆
這樣的導演闡述和處理手法,對大陸的戲曲演員來講已是家常便飯,習以爲常了,但對台灣的戲曲演員,(尤其是台灣的豫劇演員)來講還是頭一次。有的人適應,有的就明顯的不適應,甚至於有抵觸。但我堅持要這樣做,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爲演員在台上的一舉一動、一字一腔、一顰一笑找出生活的邏輯,從而激發出演員的眞實感情,首先感動自己,然後才談得到去感染觀衆。
比如對《貍》劇劉妃這一反派人物的處理,我在自己的〈導演闡述〉中是這樣寫的:「劉妃這一角色在本劇中唱雖不多,但卻是貫穿自始至終的人物,而且是全劇正面人物的主要對手之一。對於這樣一個人物的理解和把握,關鍵在於不要將她簡單化、漫畫化和醜化,要找出她在劇中之所以這樣做或那樣做的心理依據,表現出她性格上的變化和層次,從而將之立體化、多元化,讓觀衆眞實地感覺到這樣一個或這樣一類人的存在及其爲人處世的原理。她和李妃之間的關係如果不是眞宗帝的一卷荒唐聖旨,也許不會那麼激烈,這是她生長在那個不害人就要被害的深宮大院內必然要做出的抉擇。在大太監郭槐的竄掇下,她做了,而且做的那樣徹底,那樣絕情,一方面是其性格自私所至,另一方面則是爲社會殘酷現實所迫。她要做皇后,要做人上人,就必須殺人,她的性格完全給扭曲了,異化了……。」
掌握情感轉折的層次
與此同時,我要求飾演劉妃的演員在第二場中決心要將金絲貍貓剝去皮尾以換取太子眞身時,要表現出極度的猶豫和掙扎;第六場〈歸宗〉,劉妃痛失愛子時要表現出她的母愛、她的痛楚和失落。同樣,第四場〈調包〉中主人公寇珠與陳琳在九曲橋畔相遇,情感從輕鬆悠閒地閒聊,發展到發現男嬰的驚恐不安、不知所措以至最後的急中生智、妙計頓悟,是一個巨大的轉折,給人以柳暗花明的快感。第七場〈探宮〉,李妃與親子趙禎「八年離散今得會」,卻「誰也不知誰是誰」的場面,我要求演員進行得自然流暢。李妃與太子的那段對話越似「閒筆」,就越與觀衆迫切想使他們母子相認的期待形成巨大的情感落差。落差越大,將來發生的感情火花越巨。特別是最後一場〈拷寇〉中,寇珠的誤解,陳琳的點化,以至寇珠明白之後向陳琳求死以便得到解脫,陳琳此時棍棒加親人生不如死的複雜痛苦情景等等,都是處在情感波濤的激烈撞擊之下。然而,正因爲如此,人物的性格本質方能展現得淋漓盡致,觀衆亦才能爲之一抛同情的熱淚和熱烈的喝采。(當然這種喝采的表現是多種多樣的,或許是化爲默默的頷首)。
亞里士多德說過類似的話:「生活中出現已經發生過的事,而藝術卻能表現已經發生或可能發生的事。」我們藝術工作者信奉這樣一句話:「事可能是假的,但情卻是眞的。」合情的不一定合理,合理的也並不一定含情。我寧可去表現「假事」中的眞情,而不爲眞事裡的「偽情」、「矯情」。
文字|石磊 河南省藝術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