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完全是弱肉強食、殘酷、原始的世界,每天去上課時都得想:我今天怎麼樣都要變成一個強者,一脆弱就完蛋了。」
「中國人是非常無趣的民族,永遠無法成爲好演員!」是誰敢如此挑釁十一億「無趣」的中國人呢?這是Philippe Gaulier在上課第一天看到班上惟二的中國人──林如萍和另一個香港男生時所說的話,非常Gaulier式的見面禮,對初次認識的學生毫不吝嗇地給予最血腥、最暢快淋漓、無須負責任的戳傷;然而這只是一連串殘酷挑戰的開端。
尋找一個對的人
因爲覺得「表演」無法靠著循序漸進的學習,以及學術理論的建構就可以「學會」的,因此林如萍一直在尋找一個好的表演引導者、刺激者,一個不談方法演技或其他理論的人。在倫敦選擇到Philippe Gaulier的工作坊上課是由朋友介紹,再加上自己最心儀的巴西女演員丹尼斯.史朶克莉絲曾受過Gaulier的訓練,引發了林如萍想去征服這個工作坊的決心。對林如萍而言,Philippe Gaulier是一個「對」的人、一個「對」的馴獸師、對她有幫助的引導者,但也是一個魔鬼;要接受「魔鬼訓練」的代價也不便宜:一天四小時、三週約三百五十英磅,平均一天就要一千兩百多元台幣;但可別以爲有錢就能使「鬼」推磨,Philippe Gaulier要的是有「慧根」的演員,他不想浪費生命和不適合的人搏鬥,他相信好演員擁有天生的魅力,所以若沒讓他看見你的「可能性」,他是不會理你的,因此有的人交了錢,只落得坐在牆邊什麼也沒學到(不過若要求退費,Philippe Gaulier還是會退錢)。已受過這種「非人」訓練的林如萍說,Gaulier絕不是一個好的敎育者,但對於想邁向演員之路的人,Gaulier是一個非常値得挑戰的目標。
「經典」的磨練
在Gaulier的工作坊,林如萍幾乎全部的課都上,課程包括遊戲、中性面具、悲劇、Bouffons(註)、通俗劇、莎士比亞、丑劇……等。第一堂課雖然名爲「遊戲」,但Gaulier總是給學員極大的壓力,「你是演員,就要解決自己的問題;即使殘廢,被打得千瘡百孔也要自己站起來,因爲你是世界上唯一的哈姆雷特。」上課時Gaulier出了各種怪題目,除了契訶夫筆下各種寫實人物,以及莎劇中的馬克白、哈姆雷特等「正常人」的角色外,學生們還得演玻璃、瓷器、矽膠、被蒼蠅叮的大便、長瘤的松鼠、千百種形狀的雪、下雨的泥土、沙漠乾裂的泥土、蜥蜴、老虎及各種想像不到的角色。
面對這麼一個老師,林如萍如何應變?「從以前到現在,我到一個陌生環境的習慣都是先觀察其他同學的情況,以及確定上課的老師可以給我足夠的安全感及信任度,才能開始專心投入。因此在Gaulier的工作坊,上課三個禮拜之後才開始進入狀況」;通常Gaulier可是不等任何人的,不過由於Gaulier對班上一兩個比較喜歡的女生總是會「偏心」,因此通常會有一些特別的待遇。
林如萍形容每天上課像打仗,無時無刻都必須「精力旺盛」,保持最佳狀況;而因爲她的狀況起伏不定,常常課程前半段可以表現得很好,但接下來的體力就無法負荷了;同時每天四小時的課,被Gaulier批得很慘,大家心理壓力很大,上台演出前常會遲疑一、兩秒,但只要一猶豫,Gaulier馬上要你下去,「再見!你連出場都不迷人就什麼都不必演了。」
Gaulier的練習都有一個主題(但常常是無厘頭式的),每次永遠只有一組學生在場上,一天下來只有幾組學生有上台練習的機會,因此若是有學生不好意思不敢搶上台,那他可能這一整天或之後的三四天就都沒有機會練習了;通常日本學生非常有禮貌,結果一天下來都上不了台;相反地,其他歐洲、北歐、美國、澳洲、紐西蘭的學生則是勇猛異常地搶著上,然而常常演出後,台下就開始有十多種語言齊聲批評演得太爛了之類的話,不同國籍的學生都用最刻薄的話、用自己語言的利刀來刺你,因此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搶上台的學員不但聽不到老師的安慰或獎勵,還得要承受同儕的壓力。
鼓勵學生用母語演出
在上有關bouffons的表演時,Gaulier每次都讓學員演很淒慘的角色:眼睛不見、斷手、人妖、陰陽同體、侏儒等,「Gaulier覺得被上帝遺棄的孩子是最聰明的族群,他們會想盡各種可怕的方法去嘲諷這個世界,因此這些人聚在一起時,各種邪惡就可能要發生。」Gaulier傳授的是這種「表演能量」的激發,而不是一定的、古板的演出方法論,因此上課的學生只能靠悟性來學習。
Gaulier上課時鼓勵學員用母語,他覺得爲什麼要用別人的語言表演?眞正厲害的演員的溝通是超越語言的。「上莎士比亞那堂課時,我和香港男生對戲演《馴悍記》,香港男生表現得非常精采,他說廣東話,我說台語,槍不隆咚嘰哩瓜啦的,可是場邊同學對我們說的話都了解;那次練習其他組被Gaulier批得一塌糊塗,只有我們這組他說Bravo後,就沒再說任何話。」但如此好的運氣是不會每天降臨的,某次上課時,Gaulier叫西班牙男孩文生,一個侏儒,選一個女孩坐在敎室中間,然後要文生對著那個女孩演戲,直到她流淚爲止,「文生選我上台,對我演《羅密歐與茱麗葉》,最後我眞的哭了;而換我演的時候,我也選文生當我的搭檔,對他演《羅密歐與茱麗葉》,演完後Gaulier對我說:妳演的是親情,而非愛情;後來自己也發覺,由於我私下對那位侏儒同學的同情與愛憐在場上暴露無遺,因此Gaulier在我的表演中完全看出來了,之後想一想也覺得演起來眞的是姊弟情深!」Gaulier對學生演出的批評直接而殘酷,某次Gaulier對林如萍演出的評價即爲:「妳讓我覺得好像連續喝了半個月最劣質的紅酒。」
在模仿的遊戲中,Gaulier出了許多題目。他認爲來上課的演員都必須成爲世界第一的演員,每個人都不可一世,所以他要學生模仿時,一定要有百分之一百零一的可能性,絕不能讓人有一丁點兒懷疑。比如說,所有的學員不管身材胖、瘦、高、矮、不管性別,都要成爲巴黎頂級的模特兒,要展現出那種態度、眼神;任何狀況、台步一走,絕對是第一流的模特兒。然後要想像穿的是什麼樣質感的衣服、要「勾引」什麼樣層級的觀衆?因爲他覺得你是一個萬能的演員,就應該掌握這一切,所以若學生有一點點懷疑、缺乏自信,Gaulier就要他下台。此外,Gaulier常常要學生演蜘蛛、演蛇,然後再用蛇的質感去演某一種人、某一種職業,「Gaulier隨時挑戰你,讓你沒有任何思考的空間,你必須以非常快速而強烈的接收與反射力去應對他千奇百怪的出題招數,比如說演火的時候,Gaulier忽然要你變成一個廚師時,你要馬上變換成型但仍然要具有火的質性。」
演悲劇要with pleasure
在上「希臘悲劇」時,Gaulier要學生用佛朗明歌舞的姿態演希臘悲劇,彼此對話、對跳,音樂一進就盡情跳舞,音樂一停就互相對台詞,「完全不能懷疑,要相信自己就是第一流的佛朗明歌舞者;同樣的,演鬥牛士就是第一流的鬥牛士,Gaulier不在乎技巧或拍子是否一模一樣,只要架式一出來,他就願意相信你。相反的,如果你一遲疑、一停頓就會被他叫下台,永無上台的機會。所以一定要充分把握上台的機會,讓那天完全是你的舞台。」林如萍說,工作坊每一個成員都使出混身解數比賽,簡直是一個可怕的世界角力台。
Gaulier認爲任何一個表演都要有pleasure,沒有pleasure,這個表演就死了。某次林如萍演《安蒂崗妮》時,Gaulier就在旁喊著“with plea-sure”,「Gaulier最怕錯用方法演技去演悲劇的人,一上台就滿臉悲慘,他覺得那種東西完全投射不出去。如果講最悲慘的故事時,臉上卻開始閃露對世界嘲弄的笑容,那麼力量才會完全出來,他認爲那種悲劇才是最動人的,而演員的表演不管什麼時候也都應該是最迷人、且令人神往的。」
希臘悲劇最後一個禮拜上《馬克白》時,Gaulier—直在等林如萍出場,「他覺得我就是馬克白夫人,可是我一直不敢踏出去,因爲背台詞是一件非常難的事情,他今天丟給你,明天就要用;可是如果我的台詞沒背熟,一定會毀掉那個練習;因此一直到最後一天我才敢上場。當天Gaulier安排所有的男同學坐在四周,每一個人都像是在night club似的,桌前都擺著一盞紅色的燈,女同學所扮演的侍者則端著香檳美酒穿梭其間,然後我開始唱一首夜總會中,最迷人、最能挑逗男性的歌,將場中氣氛唱熱後,再和每個男人調情,只要這個男的喜歡我,他們就會說來一杯香檳,之後看得到多少杯香檳;當我一唱完歌後,老師就說“text”,因爲他看到我是在一個與角色共生的最好的狀態下,就要我把台詞拉出來。」這就是林如萍非常喜歡Gaulier的原因,他不會對你說:「來,你先退出場,設想三種情境,先想想心理寫實是什麼?……」,Gaulier要的是人的原始能量,只要站上舞台,就是世界的中心,世界因你而運轉,太陽因你而明亮。「Gaulier非常會引導,我一直認爲表演是不能敎的,應該是用引導的,除此之外就是生活的體驗了。」
在殘酷的世界中努力成爲強者
林如萍表示在這個工作坊中有機會和不同國籍、不同的人一起搭檔演出是很珍貴有趣的經驗;可是這個地方也很殘忍,同學中一定是某二個人看準了彼此能力都很強,才願意成爲搭檔,互相競技讓演出更好;相反的,若你表現不好,不會有人想跟你一組,你馬上會被踢到冷宮,「完全是弱肉強食、殘酷、原始的世界,每天去上課時都得想:我今天怎麼樣都要變成一個強者,一脆弱就完蛋了。」
親身經歷了一次魔鬼訓練營之後的林如萍認爲,進入「表演世界」其實有許多不同的途徑,接受表演課程的訓練只是其中之一,但每個人的體質不同、對不同老師與敎材的適應力都不同,因此Gaulier帶著利刃的敎導方式並不一定對每個學生都有正面的作用,所以在學表演的路上找到一位適合自己的引導者是非常重要的。
(本刊編輯 祁雅媚)
註:
請參考《表演藝術》第62期P.72孫麗翠所寫的〈默劇溯源〉中,有關Bouffons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