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木和果氏的訓練經常運用人的極限來激發人本能的反應，只不過鈴木用的方式只限於一定形式內的練習。爲了讓身體達到反射動作且定於一定姿勢的結果，股盤的控制便有著顯著的重要性。有趣的是，不論太極拳、瑪莎葛蘭姆或鈴木忠志，均有共同的想法。
一九九四年的二月，紐約大雪。我穿著從台灣帶來的雪衣，整個人就像隻北極熊的蜷曲在向曼哈頓奔馳的R號地鐵裡；呼著口中的熱氣，心裡想著「美國老師敎的日本訓練」會是什麼樣的經驗？我敲敲頭，腦筋一片空白。
此時已經是上午十一點了。車在第八街站停了下來，要上十一點課的我立刻衝了出來，往在兩百公尺外的粉紅建築狂奔過去。一進大門，只見五個人圍靠在樓梯間熱絡地寒暄著，我問道：「這是上課的地方嗎？」大家指著側門上的鎖，笑著說：「等管理員來了才是。」
大門又被推開，進來的是位頭綁馬尾、手持日式竹劍、年約三十左右的女子。「Allen（註1）！」大家親密地向她打著招呼。我心想她大概就是老師吧？
這時她轉過身來，禮貌且好奇地看著我說：
「你好！從來沒有見過你，你是怎麼知道這堂課的？」她微笑著。
「我看《村聲》Village Voice雜誌廣吿的。」我說。
「那你知道什麼是鈴木訓練法（Suzu-ki Training Method）嗎？
我搖搖頭。
「很好！」她點點頭。
終於，管理員在午餐前來開門了。六個學生一位老師，開始了今春的第一堂鈴木忠志演員訓練課。上課的氣氛是嚴肅的；大家都身著運動服、短褲，雙脚還穿著襪子。Allen老師並沒有說太多的話：「Basic Stomp（重踩）！」一句口令，學員們立刻自動分成兩組，一組上場練習，另一組則在旁觀察。場上的學員們立刻將腿半蹲、挺直著腰，一、二！一、二！地左右脚輪流地往上抬高、又輪流地重重往下踩踏；兩腿宛如鼓棒般，將地面敲的碰碰作響，還要維持上半身的不動，Allen則在一旁糾正動作。結束後，換另一組上台。
舉腿重蹈．直挺著腰
合脚馬步般的基本蹲姿對經過太極拳訓練的我而言，並非難事；但是卻要將兩脚高舉、重踩，初學的我，只覺得兩脚好像兩隻鐵鎚，拼命要將地板敲破，結果反而讓自己脚跟瘀血、寸步難行。重踩時上半身還要維持不動，這種看似簡單卻十分吃力的動作，表面上看起來，是讓身體腿的部分單獨運動，實則全身要耗費極大的力量來維持上、下半身的平衡，並且力量是由身體內部向外發出，就像蹲馬步般，熱力由內向外，讓人不一會兒便汗流浹背。
站在我身旁的Valery是個金髮美女，看似瘦弱的她，兩脚一步一步地重踩著，上半身宛若刀切般絲毫不動，精確的表現讓人大吃一驚。我問說：「要如何才能達到這樣的程度呢？」她說：「今年是我第三年來上這課了！」
第二天天氣開始放晴，來上課的學生也逐漸增多。十幾個人大好像老友重逢般熱鬧非常，但是上課時，卻自動地嚴肅了起來。Allen嚴謹地糾正每個人的動作，學員則反覆地練習重踩。「Stomping and Shakuhachi」Allen老師發出一個新的指令，只見一組學員立刻站在場中央，各自面對不同方向做著前面基本的蹲站姿勢。此時一首四四拍的日本流行歌演奏曲響起，學員們的雙脚開始跟著節奏重踩地板，並向各處遊走；約兩三分鐘後，大家開始往同一面牆走去，並排而站，此時音樂突然切斷，所有的學員就好像布偶失去支撑般，倒落地上；日本尺八音樂在學員的急促呼吸聲中，悄悄流洩，洞蕭的聲音如流水般瀰漫全場，學員則一個個隨著流水的韻律起身往前走路，專注的雙眼、凝聚靜止的上半身，宛如一具具擺在輸送帶上的雕像向你迎面走來。
雕像練習．激發能量
曾待過鈴木忠志劇團（Suzuki Com-pany of Toga簡稱SCOT）的子團體ACM四年美國人Bruce，斯文的模樣，讓人覺得他該是個非常適合演莎劇的演員。可是當他倒地而起的那一刹那，身體彷佛由地上浮起，專注的神情、凝住的身體，將他此時內在的所有情感透過全身表露無遺，而簡單向前走路的行爲，竟因內在情感的顯露而充滿著張力。利用重踩來激起身體的力量，然後立刻將能量瓦解重組，力量由停頓的節奏突然轉向行雲般的流暢，藉著這種讓人體在承受力量運用上的衝突改變的方式，讓人的內在情感與外在身體有更進一步的連結，使演員的身體自然地展露著情感的語言。這種訓練方式著實與其他東西方的演員訓練有著很大的不同。
接下來的幾周，參加的人數越來越多，甚至有時超過二十幾人。而我的身體因爲持續的練習，變得更能掌握力量的收發。同時課程的難度也隨著上課次數的增加，成正比地進行著。除了反覆練習重踩步伐及尺八音樂外；Allen還叫大家做「Statue（雕像）」的練習。雕像練習顧名思義就是要所有的人像雕像一樣凝住不動，但是一開始卻要讓身體蜷曲在兩脚張開蹲姿裡，然後聽到口令後，立刻由蹲姿轉換到用兩脚脚尖站立半蹲、上身打直、兩眼向前的姿勢，靜止不動。Allen老師手拿竹劍跪做地上，每喊一聲「起」時，竹劍便用力擊地，聲音由丹田直貫全場，竹劍擊地所散落的碎削，不時地飄落各處。「聽到『起』時要如反射動作般起身，指令與動作之間沒有距離。」Allen對著所有的學員說。她驚人的爆發力提起了所有人的意志力。
專注精神．直覺反應
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之內，將身體由蜷曲到伸展開來，但卻又立刻固定於一個靜止的姿勢上，瞬間激發的爆發力在瞬間立刻凝聚，整個人沒有時間思考，只有身體的直覺反應。起先，我在練習時總覺得身體反應與口令的傳遞仍有一段距離，但是隨著練習次數的增加、每次伸展與捲曲時間的縮短，讓我無法再透過腦筋去思考，唯有專注精神將一切抛開，如同獵人見到獵物般直覺地將自己抛了出去，才能讓身體有瞬間本能的反應。在果托夫斯基（Grotovski）的訓練中也經常可見運用人的極限來激發人本能的反應，在這裡也有極爲相同的地方；只不過鈴木用的方式是限制於一定形式內的練習，而果氏的方式是較自由的。在技術方面，爲了能讓身體達到反射動作且定於一定姿勢的結果，股盤的控制在這裡有著更顯著的重要性，爆發、收縮、控制，股盤成爲身體的重心。更有趣的是，不論是太極拳、鈴木忠志或是瑪莎葛蘭姆，均有著共同的想法。
「Walks（走路）！」另一新的軍隊式口令，在極度自由的紐約讓人感到十分的脆異，但是大家立刻就排成一列，由一人在前領隊，做著重踩、側踏、花步、蹲行等等的走路姿勢，唯一的原則是上半身要保持靜止。Allen在旁一一糾正每個人的姿勢，她示範著每一步伐都要完全的靜止，只見她的每一個步驟都可隨心所欲地說停就停、用力重踩，脚落地時卻可無聲地放下，整個人好像飄浮在地面上，四處遊走，彷彿特技一般，令人嘆爲觀止。
股盤平衡．丹田發聲
日子就在一、二！一、二！的口令與重踩聲聲中漸漸地過去。學員們除了不斷反覆練習著學習過的項目之外，老師也在各個項目裡加了一些變化。特別是在「雕像」的剖分加進了發聲的練習。當我們從蜷曲的蹲坐到半蹲的站姿後，立刻大聲地背誦莎劇《馬克白》中的一段台詞。由於半蹲的姿勢使身體的中心趨向丹田股盤位置，股盤也爲了要維持上下半身的穩定與平衡，而處於使力緊張的狀態。加上需要大聲地說話，發聲的力量便立刻由丹田發出，產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音量。由固定人體外在姿勢的方法，迫使人體自動由某個部位來操控聲音的運用，以達到腹部發聲的目的。我在整個練習結束後發現聲音不僅力度增加、厚度與腹腔的控制上均有明顯的進步。雖然練習的過程十分辛苦，但是聲音在短時間之內進步，確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上完課後，大家紛紛跟Allen討論與寒暄，Allen謙虛的態度讓人不敢相信她竟是美國人，我好奇地說：「一個美國人接受日本式的訓練，會有任何衝突與掙扎嗎？」她說：「我已經跟鈴木先生工作了十三年，當初我在美國演寫實劇有很好的遠景，可是就是一個機會讓我突破了自己，不同文化的訓練會有衝突嗎？我想在生活上會有，但在表演上沒有！」
不同種族．不同心得
課程就在第十個禮拜時逐漸進入尾聲。時而疏離時而進入的我，一開始時有著強烈的挫折感，但是競爭的氣氛讓你不一會兒就投入了這場戰役。正當大家重踩的聲音將整棟房子震得嘎嘎作響時，我看見越來越多的學員當中，有著更多不同的種族及訓練背景的人參與。先不論這項訓練是否適合所有不同訓練背景的人；對於身爲東方人，且曾經學習過多形式而曾陷於形式中的我而言，我反而非常好奇這項訓練是否也讓學員會限於形式常中？非常有趣的是，自由確是西方一直強調與訓練的，反而如何約束卻是他們努力的目標；更有趣的是，我發現開鈴木忠志訓練法課程的SITI（註2）還有另一項完全不同的演員訓練課程“View Point Training”，這是由Anne Bogart所發展的，從瞭解一些元素（view points）開始。進而使演員非常自由且有原因地進行訓練、即興與排練的練習。這兩種如此不同的訓練，如果加起來會不會有互補的效果呢？在演員的身上又會是怎麼樣的結果？
我打開我的荷包，阮囊羞澀的我決定先去上課了再說。
註：
1.Allen Laura目前爲美國Saratoga Interna-tional Theatre Institue（簡稱SITI）的專屬演員及敎師，同時爲日本Suzuki Company of Toga（簡稱SCOT）的主要訓練敎師及演員。
2.鈴木忠志演員訓練法（Suzuki Method of Actor's Training）紐約課程主辦單位爲Sar-atoga International Theatre Institue（簡稱SITI），地址爲Old Chelsea Satation P. O. Box 1922, New York, New York 10011。TEL／FAX：212-727-0651，每年分春秋兩季開課。
文字｜劉守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