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似說書人角色的
音樂主旋律迴轉、變奏著
猶如「暴雨」穿透性的指涉
在初冬的午後聆聽著《暴雨將至》,感覺到那龐大、繚繞的音符翼幕下閃爍的人性亮光,猶如在烏雲背後乍現的陽光旋律線,以極限音樂與民族音樂交疊的吟誦風格。遠遠地穿透陰霾、灑落在大地之上,呼喚那遲遲未至的暴雨。
整個影片的內外,都是一則動人與憂傷的傳奇。
引燃火線
傳奇,是介乎神話與日常情愛之間的橋樑!神話屬於遙遠的過去──在希臘諸神的奧林匹亞殿堂裡,俯視人間的種種征戰與糾葛,烙印下神祇掌端的魔法與命運封印:日常情愛則歸於太平歲月裡升斗小民的瑣碎、叼絮,在繁瑣中透著一種平凡的幸福與慵懶。《暴雨將至》裡馬其頓王國的末裔主角,站在戰爭的邊緣上,處在過去帝國光榮的神話頹圯斜影下,與歐洲冷漠的繁華世界背影之間隙縫的根壤上,開出一片悽美、燦紅的荊棘之花。
故事從僻靜的、遺世獨立的山城修道院裡開始,有著虔敬、淸澈眼神的年輕修士,奉守著禁語的誓言,站在紅澄澄的蕃茄架邊,目睹著一場(人生)暴雨的即將到來……;音樂以一段充滿民族風味的索特琴(psalter)旋律拉開,鑼、鈸、響葫蘆、鼓等打擊樂器,編織成一片密布在後的背景之網,動人的旋律以接力的方式,不斷地接續下去,從索特琴到笛聲、人聲吟唱,貫穿了整部影片,彷彿是命運絲線的張佈……;流著馬其頓土地脈動的編導米柯.曼徹夫斯基(Milcho Man-chevski),在紐約大都會時髦的影音行業中穿梭著,回到戰火延燒的故鄕──南斯拉夫的史柯傑(Skopje, Yugoslavia)後,就此引燃了他生命中的傳奇火線,故事從筆下延展到鏡頭之前……
暴雨之前
三個看似獨立卻互相牽引的愛情故事,架構了整個《暴雨將至》的情節:年輕修士與避禍村女之間不可能的愛情、一名倫敦雜誌社中年女(影像)編輯對愛情的徘徊與抉擇、身兼修士叔父與編輯情人的戰地攝影師亞歷山大(偉大而早逝的馬其頓帝國君王之名!)的返鄕情節。片頭的「暴雨」,成了片中最重要的一個隱喩與象徵,它或是摧毀一切的戰爭(影片拍攝期間的波士尼亞戰事、片中描述的阿爾巴尼亞種族仇恨、雜誌編輯眼中的戰火圖片、攝影師鏡頭獵取下的戰場)、每個人心中陰鬱幽深的掙扎(修道院中其他修士的恐懼/隱忍、年輕修士對愛/誓言的取捨、女編輯對丈夫/情人的選擇、攝影師對虛名/鄕園的認定)、也是愛情的失落與飄忽、命運的乖舛與循環……在暴雨之前,是對每一個人內在情感與心念的嚴酷考驗。
同樣地,近似說書人角色的音樂主旋律,也在不斷地迴旋、變奏著,牽繫了三則故事的敍事,猶如「暴雨」籠罩一切的穿透性指涉。悠揚的索特琴聲、沙啞的笛聲、淸脆的撥弦吉他,落在一片綿密的管弦、打擊樂器之前,是勾勒主旋律的要角;在下一個樂段,轉交給人聲的吟唱去接替敍說;不久後,又再度回到類似的段落變奏中,形成一種緊密的循環結構。不同於古典音樂的對立模式,這種以單音主旋律的鋪陳,與劇情發展的人際脈絡相扣連,箇中人聲的吟詠,就恍如潛匿在管弦樂聲中的伏流,又像是潛意識中婉蜒的記憶軌跡,時而冒出、時而縮藏,將痛苦、憂傷、嚮往、深沈、淸明的種種,全掃入一片渾沌的音聲簾幕之中。要仔細分辨其中的旋律與樂器,猶似在暴雨前面對著整片山風的吹拂,只能感覺到命運的召喚與魅惑之力……
「三」謎
米柯.曼徹夫斯基在歷史與鄕情的召喚下,拍出了他這第一步的劇情長片,也拿下了一九九四年威尼斯影展的三項榮銜:金獅獎、費比西評審獎、第一屆柯達影片獎。這位在一九八一年畢業於美國伊利諾大學電影系的導演,曾於一九八六年以《1.72》一片獲得貝爾顧瑞(Bel-grade)動畫電影節的最佳實驗電影獎;或許和數字特別有緣的他,並不曾料到這一鳴驚人的傳奇故事會降臨於身。而《暴雨將至》中一再顯現的「三」的組合,可能也和這則傳奇有著冥冥中未可知的關連吧?三段式的電影;三位關係特殊的主角;第二段故事的三角戀情;三項威尼斯影展的相關獎項;三位合作配樂但身分恰似謎團的作曲家Zoran Spasovski、Zlatko Orig-janski、Goran Trajkos-ki,取了一個和沙皇末代公主同樣的團名Anastasia──或許意味著一個不可解的謎題或傳奇故事,從這部影片的音樂中得到了重生……是一個新的循環的開始。就好像影片的末尾,又回到了片頭未曾經歷暴雨的年輕修士與紅豔蕃茄旁,天地靜好的光陰……,對一個循環的圓來說,開始與結束,又有什麼差異呢?
文字|劉婉俐 音樂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