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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紐音嚴肅的思考自己在小提琴演奏上技巧和詮釋的問題,也開始嘗試在生命與音樂之間找出關聯。(Clive Barda 攝 EMI唱片公司 提供)
特別企畫 Feature 特別企畫/走出神童神話的梅紐音

我到過、看過、也征服了 一則牢而可破的神話

我們總假設,早慧的神童在成年後能省去許多在音樂本科上鑽硏的時間,進一步廣泛吸收其他事物,但,由於吸收能力最強的靑少年階段,被演奏事業等方面剝奪,他們很少能夠在其他層面獲得內在與外在的平衡。而梅紐音正是在這種困境中突破出來的少數例外。

我們總假設,早慧的神童在成年後能省去許多在音樂本科上鑽硏的時間,進一步廣泛吸收其他事物,但,由於吸收能力最強的靑少年階段,被演奏事業等方面剝奪,他們很少能夠在其他層面獲得內在與外在的平衡。而梅紐音正是在這種困境中突破出來的少數例外。

梅紐音的一生與其以古典音樂(精確一點說是演奏技巧)的狹隘觀點看待,給予美人遲暮,晚景漸衰的草率定論,不如說是在生涯發展中有意識的朝向靈性探索的自我選擇。他提醒了許多古典音樂聆者在追求終極完美之境的同時,對於人性完美和生命平衡中的盲點,這種盲點在後科技時代的二十世紀末的現在,依然聽來刺耳,而不能被廣泛接受,然而卻是回應了千古哲人們所探討的生命課題,未來也將成爲新世代人類所將追求的生命眞諦。

一個文明社會在分工到極細的情形下,就靈性上的追求而言,許多專業人士其實是被光榮地犧牲在其冠冕的頭銜之下的;對於演奏家這種處於精英金字塔最頂層的少數人,更是被剝奪得無以復加。演奏家總是強調音樂沒有完美。對於許多終其一生必須仰賴這從小受敎育以來就成爲唯一訓練核心的技藝而言,這是一個帶著嘲諷而近乎自欺的事實。演奏家們是最不能信奉「我到過了,我看過了,我也征服了」箴言的一群。爲了餬口,爲了志趣,一位頂級的藝術家必須從三十五歲聲名大噪,音樂會邀約四處而來的年紀開始,進行前三十五年來家庭對自己的投資回收,然後再奮鬥到五十歲,爲自己後半生衣食無缺的顧慮辛苦耕耘。

音樂演奏沒有完美。是的,然而,事實是,大部分傑出演奏家最好的演奏都在五十歲以前就已經貢獻完了,不管他們承不承認。那麼,五十歲以後的演奏家在做什麼?我們不禁要問。因爲文明高度分工,我們相信給予一個匠人在一件事物上長期琢磨,必能獲得更精緻的產物這樣的信條,卻往往忽略,一位在十歲就已經能與成熟演奏者抗衡的神童級演奏家,在五十歲時,不管他願不願意,能給的已經不多的事實。然而,一日不脫離演奏行業,他們就必須不斷地信奉音樂沒有完美的黃金律,爲自己不能休息,也爲觀衆必須一再聽到他們演奏同樣的曲目作解釋。

完整的個體

演奏行業高度的競爭下,演奏家們只有不斷接受這種人生平衡度的剝削,才能夠繼續他們在演奏事業上始終處在聲名不墜的高峰。儘管「神童期待」讓這種世人潛意識中皆知的現象稍有破滅的興奮:我們總假設,神童們能夠因爲早慧,而能在成年後省去許多在音樂本科上鑽硏的時間,進一步廣泛他們的吸收,使之成爲性靈平衡的傑出「超人」(superhuman)。事實上,由於吸收能力最強的靑少年階段被剝奪,成熟後的神童們很少能夠靠自學和自我惕勵在其他層面獲得平衡,以成爲一個較完整的個體。而梅紐音現象正是在這種困境中突破出來的少數例外。

加拿大鋼琴家顧爾德曾經說,如果請梅紐音到極地愛斯基摩人聚集地去訪問,他肯定會帶回一堆人種志圖表、愛斯基摩語速記改進系統或馴鹿硏究報吿。這就是脫離神童時期以後的梅紐音。儘管他一再遺憾自己在幼年時未曾接受數理和科學的敎育,而使他在成長後無法在這些領域有更進一步的修養和深入,可是他卻能夠靠著自學,讓自己更接近「完整的個體」。

作爲足以和海費茲相提並論的世紀兩大小提琴家(這一點是很多人都已經遺忘的,因爲海費茲在晚年退休前始終在他的小提琴上孜孜不倦,而梅紐音卻在三十多歲時就已因手傷逐漸減少獨奏事業),梅紐音在十二歲以前已能掌握的音樂表現度,讓人相信一位音樂家可以不用終生信奉音樂沒有完美的信條,而讓自己不役於物藝,在追求到演奏的高峰後,可以進一步登於靈魂探索的境界。而在梅紐音的例子,除了是因爲他生性中永不疲累的好奇心,也在於他相信靈魂必須獲得平衡的養份才能進化的基本信念。

探尋音樂中生命的線索

梅紐音在中年以後逐漸嘗試指揮,並建立音樂學校、組織音樂節和樂團,他的人生在三十五歲以後,因爲天生雙手較短造成的許多技巧、姿勢適應問題,進而引發右手病症而開始有了蛻變。他嚴肅的思考自己在小提琴演奏上技巧和詮釋的問題,也開始嘗試在生命與音樂之間找出關聯,並且努力將自己放在「人」的立場上來思考音樂對於自己的意義。他學習瑜珈,行李中總是有《老子》一書,每天讓自己的思考空無二十分鐘,以及總是忽略細節,不喜歡汲汲營營的生活態度,都讓人感受到一個眞正克服生命和肢體難題(不要忘記,他先天手臂較短的障礙所帶來的後天疾病,後來始終未眞正被克服)後進化的靈魂。

梅紐音曾經表示,如果把他丟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他,沒有他的小提琴、沒有錢、又不懂當地語言的地方,他眞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這個問題,正是回應了二十世紀高度分工社會所帶來的悲哀。他也說,他的生命有足也有不足,他爲了這些不足付出了代價,也始終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靠著自修迎頭趕上。對於一位自小被剝奪了通識敎育的神童而言,這種在一方面是巨人、一方面卻是侏儒的恐懼,恐怕終生都不會消除。然而,在面臨生命給予抉擇的當口,有些音樂家選擇留下來,成爲一生的匠人,有些音樂家則願意接受挑戰,在沒有小提琴的蠻荒中面對自己。梅紐音終生不曾遠離音樂,就算在他過世前不久,他都還在指揮,爲俄國小提琴神童雷冰(Vadim Repin)的莫札特小提琴協奏曲錄音指揮樂團伴奏。雷冰在唱片文中稱梅紐音是當代最瞭解莫札特這些音樂的人;是的,過度的分工,讓我們無法在現在看到一位有著莫札特天份的人,所可能會有的發展,一位像他那樣心思靈活而充滿好奇心的人,能夠帶給未來的影響。可是,透過梅紐音一生對音樂和生命的追求,我們似乎稍微接近了那個理想:如果莫札特在二十世紀。

梅紐音也曾說,他喜歡那些在必要時願意改變生活、不墨守成規、能夠全面性看待事物,而不被自己膚淺思想蒙蔽的人。他的好奇心和全面性,讓他雖然爲當代提琴耄耋,至老卻始終自知不足,遺憾自己不能完全了解巴赫的淸唱劇、不能聽完布魯克納和馬勒的交響曲,又不會演奏巴赫偉大的平均律,他更遺憾自己沒有指揮家米托普羅斯(Mitropoulos)過目不忘的記憶力。當我們從一位偉大提琴家口中聽到這些時,往往先會是驚訝、繼而是佩服,進而充滿感謝。人畢竟不能完全,然而,珍惜自己所有,並知曉自己所未逮,人才能更接近完美些。

筆者自從少年時代閱讀梅紐音與羅賓.丹尼斯(Robin Denels)合著的《談藝錄》一書後,對該書最後梅紐音引以總結自己哲學思想的一段話,始終留著無法磨滅的印象。如今梅紐音去世,這段他引自十九世紀末一位印地安酋長寫給當時美國總統的信的話,似乎更像預言般地,爲他在死後留下一段完美的訃文,也總結了他的一生:

當最後一個印地安人在地球上消失以後,他們也還會像飄過大草原的雲一樣,留在人們的記憶中,海岸和樹林中將留有我們的精神,因爲我們熱愛大地,就像新生兒熱愛母親一樣。

如今讀來,讓人備增傷感。

 

文字|顏涵銳 音樂文字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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