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飾演布萊希特的演員Peter Fitz其口音、容貌、情態非常接近原版的眞實人物。(Monika Rittershaus 攝 柏林劇團 提供)
柏林 環球舞合/柏林

劇場老店五十載,陳年檔案大公開

柏林劇團新戲《布萊希特檔案》

向爲歐陸劇場重鎭之一的「柏林劇團」,在劇場經過整修之後,於千禧年重新出發,邀請當今首席德文劇作家喬治.塔波力擔任劇團最新劇作的編導,以劇團創始人布萊希特流亡美國的故事爲題材,並融冶虛構情節與史實於一爐,名爲《布萊希特檔案》。

向爲歐陸劇場重鎭之一的「柏林劇團」,在劇場經過整修之後,於千禧年重新出發,邀請當今首席德文劇作家喬治.塔波力擔任劇團最新劇作的編導,以劇團創始人布萊希特流亡美國的故事爲題材,並融冶虛構情節與史實於一爐,名爲《布萊希特檔案》。

柏林劇團之今昔

二〇〇〇年一月十八日,柏林劇團(Berliner Ensemble)重新開張,在柏林人面前呈現新建的劇場設備和新的藝術潛力,重整後的開鑼戲是喬治.塔波力(George Tabori)編導的《布萊希特檔案》Die Brecht-Akte。由於劇團本身旣有的盛名與歷史,從德國到整個歐陸劇場界,都對它的再出發引頸盼望。座落於Schiff-bauerdamm廣場的劇場,在整建之後有了新的外觀,然而新劇場的發展重點並非硬體建築,而是以其嶄新風貌的舞台技術以及編導風格,成爲柏林東部的藝文新中心。承載各界厚望,《布萊希特檔案》爲復出的柏林劇團打響了第一炮,而劇團緊接著的製作計畫,還包括彼得.韓德可(Peter Handke)的《汚辱觀衆》Publikumsbeschimpfung、葛羅滋(Franz Xaver Krowtz)的《交歡的盡頭》Das Ende der Paarung和柏哈達德(Thomas Bernhar-d)的《退休之前》Vor dem Ruhestand。當代著名的德語系劇場編導集結於此,陣容之堅強,讓各方對於柏林劇團的重振旗鼓無不熱切盼望。

自布萊希特(以下簡稱布氏)與妻子海倫(Helene Weigel)在一九四九年創立柏林劇團之後,一個發展「史詩劇場」美學的屋子從此矗立於東柏林:「你們在腐朽裡扮演,現在則在這個不只爲了娛樂的美麗屋子裡扮演,所以從你們到我們,我們得到一個『我們』,於是這個屋子或者其他相似的地方可以持續下去(“Theater spielt Ihr in den Trümmern hier/nun spielt in schönem Haus nicht nur zum Zeitvertreib/aus Euch und uns entsteh ein WIR/damit dies Haus und anderes an anderer Stelle bleibe”)。」在布氏領軍之下,經由長時間的排演與各地菁英的聚合,柏林劇團創造出戲劇史上許多膾炙人口的製作,錘鍊出來的劇場美學也影響了整個西方的劇場發展。但是,黃金期過去,觀衆逐漸對布萊希特的疏離劇場失去興趣。一九八九年之後,劇團和布氏美學不再相依存,加上歷經德國統一的震盪,相對於昨日輝煌,劇團處境顯得日益尷尬。

海涅.穆勒(Heiner Müller)在一九九二年加入柏林劇團。一九九五年之後,他成爲布萊希特之外唯一被此劇團選用的劇作家。穆勒說:「我在布萊希特結束的地方開始。」他秉持此原則,爲此劇團注入許多心力,也爲劇團拉回不少注視眼光。穆勒在一九九七年死後,劇團頓失藝術領導,解散似乎勢在必行。直到匹曼(Claus Peymann)接手藝術總監的位置,尋覓多時,終於找到塔波力,爲沈寂多時的柏林劇團注入新的表演活力。塔波力是當今德文劇作家首席,於一九一四年在匈牙利布達佩斯出生,歐戰時逃到美國,遇見爲了躱避希特勒也來到新大陸的布氏。受到布氏的啓發,他捨棄電影的夢想以及小說的寫作,投身劇場界。他在一九六八年回到德國,開始專注於德語劇場,耕耘多年,在一九九二年得到「布赫訥獎」(The Buchner Prize)的榮譽,並在千禧年之際,以八十六歲高齡編導政治喜劇《布萊希特檔案》,向世界宣吿:柏林劇團回來了。

塔波力的《布萊希特檔案》

此製作的原始立意是緬懷劇團創始人布氏,但全劇的主角並不是他,而是兩個被派來查訪他的兩個同性戀FBI密探。塔波力將劇情設在一九四五年的加州聖塔摩尼卡,來到美國的布氏和一群也是移民的演員、知識分子、藝術家等等都被政府疑爲共產間諜。此時空背景爲參議員麥卡錫(Joseph McCarthy)展開一場大規模調查的白色恐怖時期,旨在揪出共產以及反美活動,牽連之大,就連童星秀蘭鄧波兒(Shirley Temple)都被曾懷疑。當時身在美國的塔波力也被列於調查對象之一,而亞瑟.米勒(Arthur Miller)的《溶爐》The Crucible(曾被拍成電影《激情年代》)便是暗諷此政治迫害的劇作。

塔波力爲了此舞台製作蒐羅了布氏的歷史檔案、他自己對布氏的了解、以及布氏被「非美裔活動調查委員會」(HUAC)訪談時所說的話,加上兩個積極找尋對布氏不利證據的烏龍密探,歷史眞實人物和虛構人物同台,一齣關於歐陸複雜深沈和美國純眞對壘的戲於焉上演。導演利用了十個景,從布氏被HUAC訪談的對話,到一九四七年布氏回到蘇黎世,以充滿政治諷刺的劇情與幽默,建構這一場布氏流亡美國的過程。導演捨棄昂貴的製作元素,沒有使用華麗的舞台,而把焦點放在演員表演上,運用辛辣諷刺的對白,揶揄美國文化。導演並未使用史詩劇場的風格來建構這政治喜劇,整齣戲的基調輕盈,兩個多小時的戲,觀衆對許多笑點十分捧場。

一份從審問開始書寫的檔案

本劇從序曲開始便點出了全劇的主旨:歐陸藝術家在美國的水土不服。一群知名的歐陸演員上台,訴說他們來到美國之後無法融入好萊塢電影工業的窘境,他們的科學怪人、吸血鬼戲服說明了他們雖有一身的硬底子,在這個新大陸卻只能扮演次要角色的悲哀。接著上場的主戲便是HUAC對布氏進行的審問。問答過程中,老練的布氏不斷玩弄著想套他話的探員。他的劇場藝術創作,被無知的審問者不斷誤讀成共產原則的指導方針,於是他神色自若地用語言戲弄著這群不懂藝術的探員。一本調查布氏的檔案,從審問開始書寫。

FBI密探加勒福(Gallapher)和 Shine奉命調查布氏,在面對布氏和那些同樣來自歐洲的朋友時,鬧出了不少笑話。例如加勒福發現《三便士歌劇》其中歌曲的英譯歌詞的字數比德文原詞還多,於是斷定其中一定包含了共產主義的祕密訊息。塔波力透過這一對FBI密探,對美國文化的純眞及膚淺進行黑色幽默式的批判。這兩位FBI探員的性格塑造十分有趣:加勒福和Shine是一對同志愛人,前者娶了一個慾求不滿的老婆,後者的母親則是開妓院的老鴇。在美國道德尺度的審核下,這些事情都無法見容於當時的社會。他們奉命以嚴苛的尺度書寫布氏檔案,身後卻背負了許多美國社會所加諸的原罪,諷刺意味濃厚。

布氏的朋友阿波包姆(Applebaum)則是劇中被犧牲的歐洲知識分子。他帶著待過集中營的老婆橫越大西洋,在此擁有穩定的敎授職位。加勒福和Shine試圖從他身上調査出布氏的不法行徑,調查無果後,加勒福便指控他曾經強暴一年輕女子,結果他上吊自殺,而妻子則用一把火把房子和自己燒了。敵不過自己從前秘密的陰影與白色恐怖的暴力,阿波包姆在新大陸開始、也在那裡結束了所有的夢想。他的自縊是美國夢的破滅,也見證了政治暴力的囂張。

莫須有的調查工作因證據不足出現危機,而Shine本身竟因爲調查布氏檔案而開始崇敬布氏。當加勒福來到Shine的家中,發現Shine不僅在房間堆滿布氏的書籍,也把布氏的句子銘記在心。Shine引述布氏的話:「我正在寫一本關於戰爭的敎科書(意指《勇氣媽媽和她的孩子們》Mutter Courage und ihre Kin-der),一個神祕的匈牙利傢伙正在把它支離破碎地翻譯成英文。」原籍匈牙利的塔波力在這裡開了自己一個玩笑,因爲他當年在美國曾把布氏的許多作品翻成英文。Shine承認自己開始喜歡布氏,他變成加勒福口中的「布萊希特怪人」。Shine甚至拒絕加勒福的求歡,停止這段同志情慾,也辭去FBI密探的工作。Shine把加勒福打了一頓,還試著銷毀記錄調查結果的檔案,整個舞台刹時撒滿了碎紙張。但是他卻忘了這檔案還有另外十一份備份。調查工作無以爲繼,這兩位密探各有抉擇。

Shine帶著一袋燒成灰的布氏檔案,離開FBI,回到母親的妓院。加勒福則前往FBI總部報吿調查結果,卻只能提供模糊的證據與名字,並製造假證據,以求升官。直到知道大勢已去之後,加勒福也把證人名單撕碎,舞台再次被紙淹沒。

最終,調查單位仍蒐羅各方證據,預備指控布氏的「反美活動」。一九四七年,布氏選擇離開這個對他由歡迎轉爲敵意的國家,決定前往瑞士。在多年飄蕩的日子後,布氏終於在一九四九年於東柏林找到棲息地,建立柏林劇團。在前東德的共產環境中,他反而找到民主新大陸所沒有的自由,盡情揮灑戲劇長才。

一齣「關於美國的戲」

整齣製作充滿了關於美國人曲解歐洲文化的笑點,編導塔波力說這是一齣「關於美國的戲」(an American play)。他根據本身在美國的親身遭遇,從兩個烏龍密探的身上出發,關照歐洲人在美國的議題。他並沒有使用布氏著名的〝V-effect〞(疏離效果),演員們所採取的表演方法是比較趨近寫實的,而飾演布氏和他老婆的演員的口音、容貌、情態更是非常接近原版的眞實人物。他運用了鬧劇、諷刺諧擬、黑色幽默、單人脫口秀等編導手法,探討這段美國政治史上的汚點。這齣劇成功與否,取決於語言的幽默。例如劇中扭曲歐陸文化的美國人物角色表現,透過演員淸晰精準的台詞呈現,便會引來一室哄堂。此外,肢體動作的處理也頗有可觀:相較於歐洲移民,導演刻意把美國人塑造成膚淺天眞的類型,飾演美國角色和歐陸角色的演員於是採取了不同的肢體樣態,而FBI探員的毛躁和布式的沈穩,更在舞台上產生明顯的戲劇對比效果。在處理歐洲和美國文化的衝突上,塔波力諷刺的辛辣火候,與同樣酷愛書寫類似題材的小說家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相較起來,其嗆鼻、直接的程度,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

整修後的劇場可容納近七百人,此製作的舞台由賀曼(Karl-Ernst Hermann)負責設計。他捨棄寫實場景的繁複細節,改用極簡設計風格,簡明的舞台裝置表示不同的場景,便利景與景的快速移換,也讓觀衆更把焦點放在演員的表演上。他在舞台上方掛置了一面顯眼的美國國旗,以及不時變換的肖像,俐落地主宰整個舞台意象,緊扣住全劇的「美國」議題。燈光的運用也依循此一簡約明快的風格,其中最驚人的燈光運用當屬〈阿波包姆自縊〉一景:上吊後的屍體垂掛在上舞台的橡樹上,強光打到屍體上,一幅驚人的死亡景象在觀衆前呈現,阿波包姆的妻子和密探則在下舞台,渾然不知此事。

柏林劇團這次的再出發,除了塔波力的政治喜劇之外,還有好幾部戲也將陸續開演。《布》在德國普遍獲到好評之際,成立近半世紀的柏林劇團,正向下一個劇場使命前進:找回劇場的觀衆與新動力。

 

文字|Thilo Tetzlaff

翻譯整理|陳思宏  台大戲劇研究所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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