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活動過程中不存有製作演出節目的目的」是王景生明智的堅持之一,只有如此才能讓參與者更自由地互動。讓受邀者對彼此的藝術、文化有進一步的認識,培養一群未知的種子,才是「飛行雜技計畫」的主要目的。
在一座佔地十八公頃的公園上,一個劇場裡,邀請五十幾個來自亞洲各地、不同類型的藝術家,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連續相處(工作)一個月,這是怎樣的一番景象?會有什麼發展或結果?這樣一個活動得花多少錢?是什麼樣的人、在什麼樣的動機之下辦這樣的活動?
新加坡的福康寧公園裡,確實有這樣的活動在進行著,每兩年舉行一次,至今已經辦了三屆(分別是一九九六年、一九九八年、二〇〇〇年),未來還會繼續辦下去,這個活動名爲「飛行雜技計畫」(The Flying Circus Project,簡稱FCP),主辦者是王景生所領軍的「新加坡劇藝工作坊」(Theatre Works LTD)。
動機萌芽於一九九三年的紐約,彼時王景生正在紐約大學的藝術學院修習碩士學位,同時王也是亞洲文化協會(Asian Cultural Council,簡稱 ACC)的獎助生。ACC經年提供獎助金給亞洲各國的藝術家到美國研習,紐約則是亞洲藝術獎助生的大本營,王因而有機會與亞洲各類的藝術工作者定期碰面。當時觸動王景生思考的是:這群亞洲藝術工作者波此可以侃侃而談西方(尤其是美國)的藝術活動,大家都熟知崔莎.布朗、碧娜.鮑許、William Forsythe與 The Wooster Group……,不過對於彼此的藝術文化,這些亞洲藝術工作者卻所知有限。因此,王景生開始有了這樣的想法:「也許,我們(亞洲人)應該試著去了解彼此。」當時王也接觸了彼得.布魯克在跨文化(inter-cultural)方面進行的各類工作資料,他思考著:「怎樣才是亞洲的 inter-cultural模式?」
培養一群未知的種子
FCP一開始就計劃進行三屆,王景生知道這需要很大的經費才能完成,雖然一開始募款並不順利,但是終於「日本基金會」(The Japan Foundation Asia Center)願意提供大部分的經費,開出的條件是:要一個成果──作品的呈現。王景生堅持在活動的過程中,不要有任何表演呈現的目標,但是王願意在活動結束後導一個戲,並以日本基金會的名義發表。協議達成,第一屆的「飛行雜技計畫」得以實踐,傳單上寫著:“The Flying Circus Project — taking Asian traditional arts into the next millennium.”所謂的“Flying Circus”,指的是仍存在著的、仍活躍著的亞洲傳統藝術文化,而非博物館裡已成標本的化石。
「在活動過程中不存有製作演出節目的目的」是王景生明智的堅持之一,只有如此才能讓參與者更自由地互動。讓受邀者對彼此的藝術、文化有進一步的認識,培養一群未知的種子,才是FCP的主要目的。
受邀參與FCP的歷屆藝術工作者,包含導演、演員、編舞家、舞者和音樂家,一九九八年增加了作家、文化思想評論家和影片工作者,二〇〇〇年則又增加了裝置藝術家,以及雲南來的西藏喇嘛和納西東巴(註1)。
FCP主要的活動內容分爲傳統藝術形式的「身體訓練」(physical training)與「即興再創作」(reinvention)兩大部分,交替進行。開放式的討論與評論,則在二〇〇〇年的活動中加入。以下便就身體訓練與即興再創作兩者分別介紹。
向全亞洲學習
在身體訓練方面,FCP最初的構想是以傳統藝術爲主體,所以在一九九六年的首屆活動中,專注於學習傳統技藝,項目包括峇里島的面具舞、越南的傳統舞劇Hat Cheo、泰國的宮廷舞和Khon面具舞,以及日本的能劇。此外,也有印尼的傳統武術Randai、Silat和Minang舞蹈,由曾來過台灣的Boi Sakti領軍(註2)。
爲期六週的活動中,幾乎有百分之七十的時間在進行傳統身體技術的訓練,由現代藝術工作者向傳統藝師學習。可是在即興再創作的部分,這群五、六十歲的老藝師就比較保守,很少參與即興創作的互動。所以在一九九八年時,王景生做了一些修正,改爲邀請三、四十歲一代的傳統藝師,因爲年輕藝師比較開放,有些年輕藝師更已在自己的領域裡,將所學的純粹傳統藝術形式進行轉化。至於所邀請的對象,也從中心文化轉向邊緣文化,例如邀請印度的藝術家參與時,便放棄新德里的藝術家,改而選擇邊境Manipur的藝術家。此外,王更引入思想評論家,使政治性、學術性的討論也成爲活動的一部分。視覺影像藝術家的加入也從一九九八年開始,到了二〇〇〇年,視覺藝術家更成爲即興再創作的主軸之一。爲期四週的一九九八年活動,訓練內容也有所更新,包含印度的傳統舞劇Kathakali和Kuddiytum、印度傳統武術Chao、韓國的傳統舞蹈和傳統打擊樂、以及緬甸的人偶劇場舞蹈(即眞人蹲踞如木偶的高度,與提線木偶同台演出,舞蹈動作一如木偶)。
由於現代藝術家的強烈推動,現代藝術與傳統藝術相互學習的結果,在一九九八年時,即興再創作的部分佔去許多時間,只剩下一半的時間進行傳統身體技術的訓練。而在去年的「FCP :2000」,更發展到以介紹參與者的藝術作品和創作概念爲主,訓練爲輔。比較完整的練習,只有日本舞踏表演者田中泯所帶領的工作坊。此屆的受邀者幾乎遍及全亞洲:台灣(註3)、日本、菲律賓、韓國、中國、緬甸、寮國、柬埔寨、馬來西亞、印尼、泰國、越南、新加坡,以作品相互觀摩。比較特別的是來自中國雲南的兩種古典傳統儀式:香格里拉的活佛帶領年輕喇嘛們,穿戴瑰麗隆重的服裝與面具,呈現跳神、跳鬼的儀式舞蹈;而麗江納西族的老東巴們,年高七十,也虎虎生風地跳著東巴教的祭事舞。
逐步開放,突顯差異
雖然三屆FCP進行的方式有一些變動,即興再創作卻一直是主要的活動──參與者在開放主題或限定主題之下,互動進行即興創作。在九六年的首屆活動中,王景生與他的老師Krishen Jit(馬來西亞Five Arts Center的負責人)掌控整個即興再創作的進行過程,給指示、給方法、給評論。到了九八年,所有參與人都可以提出指示與方法,也被允許在過程中提供新的想法,改變正在進行的即興創作。創造力因而變得活絡,在呈現之後,就更換新的內容,針對一個主題,只做一次呈現,但仍由王與K兩人負責評論。而在去年的「FCP:2000」,即興再創作的部分,則幾乎是由參與者的現代藝術概念在主導,王與 K兩人的角色更形抽離,雖然有時仍會提醒一些方向,但所有參與者都可以給評論。即興再創作的可能性更加開放,在同一個主題下,也會重覆做兩、三次。
這三屆的即興再創作同時也在找尋一個方向──如何合作一個作品?更進一步來說,如何閱讀一個作品?例如在「FCP:2000」中,當「閱讀」(評論)這項權利開放給所有參與者之後,不同背景的藝術家,對於各個即興再創作的呈現,分別提出彼此互異的閱讀。這樣的一個現象,反而把「突顯差異」的概念展現出來。對王景生來說,FCP提供了亞洲藝術家互動交流的園地,但結果不一定只有「和諧」,「突顯差異」其實也非常重要。
孕育創作新品種的溫床
整個FCP,除了在每兩年的歲末時節舉行爲期一個月左右的工作坊之外,還包括從九五年就開始的採集研究工作──目前已累積了對泰國、印尼、緬甸、越南、印度、柬埔寨、寮國的傳統藝術形式的研究與採集,以及在活動結束後隔年所製作的戲劇作品:一九九七年在日本首演King Lear(註4),九九年則有Desdemona(改編自《奧賽羅》),皆由王景生擔任導演,日本的Rio kishida擔任劇本改編,演員則有一半以上來自FCP的參與者,演出內容卻與 FCP的活動發展無直接關聯。通常主要演員(含新加坡籍與非新加坡籍)在 FCP活動進行之前就已決定,並受邀來參與FCP或帶領工作坊活動的進行。
FCP未來將會如何發展呢?王景生的計畫是以六年爲期,第一個六年是參與者的相遇(encounter),如今基礎已經奠定,第二個六年則會聚焦在較細緻的主題,以較少的人數進行工作,並以如何共同建立一個團體(ensemble)──而不一定是一齣戲──爲目標。
就FCP的受邀者自身而言,經由這樣的機緣認識、交流,各種跨國合作的創作也會自然地醞釀發生。例如今年三月在東京舉辦的一個名爲Cross and Encounter的裝置行動展,便是由日本視覺藝術家與馬來西亞、新加坡的表演藝術工作者在「FCP:2000」之後的合作成果。FCP的未知種子,將在誰也不能預料的狀況下,繼續發芽。
註:
1.「東巴」即納西族的東巴教祭師,以吟誦經文、跳祭事舞來進行各種儀式,就像道教裡的道士一樣。參閱表演藝術雜誌第八十六期,胡民山所寫的〈東巴文化初探〉(p.58〜60)。
2.Boi Sakti曾應國立藝術學院舞蹈系之邀,於一九九四年來台任教一學期。
3.台灣獲邀參加的是王榮裕與筆者。「FCP:2000」主辦單位並在新加坡牛車水唐人街的Drama Box劇場,安排一場台灣小劇場的介紹,由王榮裕講述「台灣小劇場史」,筆者則現場演出solo作品《白鬼》。
4.請參閱表演藝術雜誌第八十三期,林冠吾所寫的〈亞細亞的混血兒──《李爾王》〉(p.48〜51)。
文字|吳文翠 劇場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