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歷史劇之外,亂彈戲也像其他的花部戲曲一樣,以直入人心的通俗性打動觀衆,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一些家庭劇與小戲,這些劇目的表演風格或細膩寫實、或滑稽鹹濕,筆者認為可能比正統的亂彈戲更具有推上現代舞台的潛力。
在物競天擇的法則下,無法適應環境的生物自然會遭到淘汰。保存稀有物種的方式有很多種,例如把牠製爲標本,將美麗的軀殼鑄爲永恆,或者,劃出一方以柵欄保護的園地,由園方提供維持生命的食物讓牠安享晚年,甚至能夠傳宗接代。假如把台灣的亂彈戲比擬爲瀕臨絕種的國寶級動物,則某些精采的音影資料已將台灣亂彈的一代風華鑄爲永恆,而國立傳統藝術中心則提供了亂彈藝人演出、傳習的園地。
本文要談的是另一種保存方式,也就是整理出少數能夠引起現代觀衆共鳴的好戲,把這幾齣亂彈戲放在現代劇場中與其他的表演藝術一起競爭。本文所介紹的兩齣亂彈戲《打春桃》、《鬧西河》,不管在戲劇主題、唱唸做表等方 面,都具有這樣的潛力,《打》劇適足以說明傳統重現的意義,《鬧》劇則具有改編重現的可能性。
刻畫深刻人性的地方戲曲
明末清初,中國有不少新興的地方聲腔在各地傳播,其中在清代初年經由廣東、福建傳至台灣的非閩、客語戲曲及音樂,統稱爲北管。北管戲的範圍主要包含了兩個劇種:亂彈、四平,但演唱大鑼鼓曲的老四平戲在日治時期早已跡近消失,因此,現今多把亂彈戲等同於北管戲。台灣亂彈戲分爲西路與福路兩大系統,西路戲的聲腔包括了皮黃腔、吹腔、高撥子等,福路戲則屬於以「二凡」、「三五七」等板式爲主的亂彈腔系。
雖然亂彈戲曾有一段很短暫的內台戲時期,但它繁複而大氣的表演風格,基本上最適合在空曠的野台演出。常演出的多半爲所謂的「粗弓馬」劇目,也就是以生、淨爲主的歷史戲,如《下河東》、《天水關》、《黃鶴樓》等,都是現存的漢陽北管劇團與亂彈嬌北管劇團近年來的常演劇目,戲中有不少表演程式如五步開山、跳台、探台等,雖然現今看來有些重複、冗長,但在野台卻有—定的演出效果。
除了歷史劇之外,亂彈戲也像其他的花部戲曲一樣,以直入人心的通俗性打動觀衆,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一些家庭劇與小戲,這些劇目的表演風格或細膩寫實、或滑稽鹹濕,筆者認爲可能比正統的亂彈戲更具有推上現代舞台的潛力。畢竟,搬演帝王將相的嚴肅故事,亂彈戲不易與有不少共同劇目的京劇競爭。台灣亂彈戲保留下來的老戲不少,如《龍虎鬥》、《南天門》等,在京劇中早已遭到淘汰,從某種角度觀之,這反映著亂彈戲缺乏去蕪存菁、編創經典的戲曲演化。
在早期的移墾社會中,台灣農村子弟在學習亂彈戲時,同時也學到了中國的歷史與官話,不過這些寓教於樂的功能在現代已經變得毫無意義,歷史事件與現代人隔得太遠、事不關己,反而是平凡的家庭事件更有可能引起共鳴──小說家張愛玲就曾經提到她對「過時、破爛」的蹦蹦戲感到興趣,只因地方戲曲對於原始的人性常有眞切的刻畫,這也許才是重現亂彈戲時所應發揚的重點。
辣得夠味的家庭風波《打春桃》
《打春桃》是全本福路戲《合銀牌》裡的一齣,全劇敘述韓弘道(老生)娶劉氏(正旦)爲妻,因妻久未產子而納春桃(小旦)爲妾,某年中秋,劉氏藉著幾分酒意強迫丈夫將已有身孕的春桃趕出家門,臨別時韓弘道給春桃半面銀牌,作爲日後父子相認的憑證,春桃遭劉氏派人暗殺,但因腹中兒子有狀元之命而被土地神所救,結局是金榜題名、一家團圓。《打》劇只演春桃被趕出家門這一段,戲一開始,春桃上場唸「爲人莫做妾,做妾受煎熬,寧做貧家妻,莫做富貴妾」,點出了此戲的主題。
劇中,中秋佳節適逢大娘劉氏的生日,大娘被姆娘請去喝酒還沒回家,韓弘道看到春桃悶悶不樂,便與她飲酒談心。醉醺醺的大娘回到家門,見房門緊閉,便在一旁偷聽,聽到丈夫在背後向小妾說自己的壞話,氣得七竅生煙,於是叫門入內,一場家庭風波就此開始。據資深亂彈演員蘇登旺所述,《打》劇是新美園北管劇團團長王金鳳的成名戲,而「亂彈戲潘玉嬌、王金鳳、新美園藝人技藝保存案」於一九九七年爲這個戲碼錄了影,當時王金鳳(註1)與蔡和妹(飾正旦)雖然都已經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但演起《打》劇,兩位久未同台的演員仍然毫不客氣地飆起戲來,尤其是蔡和妹,她的功底深厚、小嗓嘹亮,出台時醉態可掬,嘴裡還叼根牙籤,寫實的表演風格令人吃驚,而這也是台灣亂彈戲正旦的特色之一:辣得夠味(註2)!
夫妻們酒後大吵一場,清算積壓以久的總帳,嬌滴滴的第三者夾在中間假意勸解,這情景在今日一點都不會過時。《打春桃》的劇本將幾次妳來我往的衝突處理得層次分明,生活化的科白與程式性濃厚的唱做,在老練的野台戲演員身上水乳交融,一場家庭暴力事件不僅演得十分眞實,溫溫呑呑的老生卻又不時製造一些疏離的「笑果」,這可說是《打》劇以古諷今的犀利之處。要重現此劇,關鍵在於要找到適合的新演員,他們必須具備寫實的與戲曲的表演能力,才能掌握亂彈戲的野性美。
異國風的魔幻喜劇《鬧西河》
張伯謹所編的《國劇大全》中,收錄了一齣早已絕跡於京劇舞台的《雙沙河》,編者云「劇中涉及妖法等事,頗難索解,姑并存之,以備參考」,幾乎是同樣情節的亂彈福路戲《鬧西河》卻風靡民間,亂彈班或子弟團都時常演出,只因擁有魔法乃是人人心中共同的夢。有一個心理測驗是這樣的:給你飛行術或隱身術,你會選擇哪一個?《鬧》劇的男主角高風豹兩個法術都有,在戰場與情場上佔盡了便宜。觀衆欣賞戲中幾個或俊或醜的妖精展現各種魔法,可能也有相當的移情作用。
故事發生在宋代,番邦單單國興兵來犯,胡延平被單單國駙馬姜統所擒,高風豹前往救援。姜統慶功之時,高風豹仗著隱身法攝去酒杯,並以棒槌痛打衆人。單單國公主與隨從外出射雁遊玩,高風豹藉隱身之利戲弄公主,公主見到高風豹現身後十分傾心,乃扯住其鎧甲,約定八月十五要回來與她成親。
以上是《鬧西河》的前半段,出場的妖精主要有兩個,姜統爲玉帝前銅鐘所變,面貌醜惡、刀槍不入,擁有大砍刀與迷魂旗等法寶,戰無不勝。高風豹爲狗精所變,是個白盔白甲的酷小生,隱身時以雙鎚打人甚是威風,唯獨對姜統的鐵肚皮無法撼動分毫。《鬧》劇的下半段又出現了兩隻妖精,魏文龍爲貓精所變,是個插科打諢的二花,胡仁寶爲白鶴精所變,比高風豹更帥、更狡猾。三妖各使法寶輪戰姜統,最後胡仁齊以師父所授神箭射死姜統,單單國歸降宋朝。
從冒險奇幻的劇情、鮮明逗趣的人物看來,《鬧》劇具有成爲「兒童亂彈戲」的潛力。上半段的戲曲之美頗有可觀之處,例如公主在打獵時載歌載舞,隱身的高風豹對公主「三摸」,身著原住民服裝的隨從阿子大、老大子則在旁穿鑿附會,十分爆笑;風騷旦公主與酷小生高風豹拉拉扯扯,兩人有一大段緊湊動聽的「扯甲」唱腔。《鬧》劇下半段已跡近失傳,尤其是貓精魏文龍的耍寶在手抄本上都只標示「白話不盡」(表示插科打諢的段落,由演員以方言即興發揮),要復原十分困難,不妨以現代的手法再行編創,例如把白鶴精從魔法學校畢業的來歷多做著墨,並在妖精的鬥法場面中運用一些舞台效果。
跟時間賽跑的亂彈老戲
以上舉出《打春桃》、《鬧西河》這兩齣戲做例子,旨在說明亂彈戲的重現必須考慮它是否能引起現代觀衆的共鳴,在傳統表演的發揚方面,應掌握民間戲曲的生活化特色;在傳統劇目的改編方面,則可取材魔幻浪漫的劇情,以動物化的造型與聲光效果打造出e世代也愛看的亂彈戲。
亂彈戲的好戲當然不只上述這兩齣,例如小戲《雙別窯》把平貴別窯與丑別窯穿插演出,後現代的手法具有笑中帶淚的舞台效果,可惜似乎已因角色不齊而快失傳了──搶救消失快速的亂彈戲,其實不只是「向前走」,而是在跟時間賽跑。
註:
1.王金鳳老團長已於不久前的五月十三日過世。
2.亂彈戲的正旦必須要有能收能放的表演能力,戲劇學者邱坤良在其《南方澳大戲院興亡史》一書中,也曾如此描述《斬華雲》中瘋婦的表演:「阿坤旦披頭散髮…一下子指天罵地,抓鳥抓蝴蝶,一下子表現真實情境,悲戚不已…驀地口出穢言:『卵鳥給你咬!』,接著『哎!』嘆了口氣,行雲流水地唱了起來…苦旦講髒話,就跟孔子說粗話一樣地突兀」。
文字|蔡振家 柏林洪堡大學音樂學博士班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