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者多借調自現下仍活躍於各外台戲班的當家生、旦,正如昔時內台藝人,「腹內」十足,臨場演活戲的功力各見才華,但一旦有固定劇本,演員似乎就被就縛住手足,連身上恍惚都不自在起來了。整體演出以現代劇場歌仔戲水平要求,當然太過隨意;但以外台演出揮灑流暢來看,卻顯得不夠靈動。
台灣歌仔戲班「重返內台」系列
2002年11月29日〜12月1日
台北新舞臺
經濟持續不景氣,又逢年關近,現實的挫折與不如意,叫人不免思憶起往日的美好。是逃避也好,是另闢心靈的桃花源也罷,台灣藝文界正陷入這股懷舊風潮中,不論劇種、不究長少:有蔡琴跟著果陀一起《情盡夜上海》,遠遠離開了台灣的現實,流連於上海的歌舞昇平;《梁祝》不獨風華再現,原班人馬舞台重現,還譜出個不同世代、不同場域的雙胞(註1)。歌仔戲包覆在這樣的氛圍中,似乎也不能自己地緬懷起昔時的光燦,歲末兩個月間,不止有經典劇碼《王寶釧》老藝人相互競技,還鬧出了劇場胡撇仔歌仔戲的隔空大對決(註2);當中,台灣歌仔戲班的「重返內台」系列,令人引發無限遐想。
在新舞臺擺落現代劇場的優勢?
時空遷異,在不管內外在、主客觀條件皆已大幅更動的現實下,「內台」將如何重返?重返的目的與意義為何?只為短暫的舊夢重溫?還是另有遠大雄心?製作人劉南芳言明她無意重現一復古的「博物館劇場」,而是要「建構一個歌仔戲的中型劇場」,試圖「找出內台的、胡撇拉的味道在哪裡」,來呈現「合乎傳統戲曲演出習慣的劇場,讓演員覺得舒服、自由,而觀眾覺得十分的親切,就像早年國軍文藝中心之於京劇一樣」(註3)。
演出場域是否真會影響演出的風格?對某些劇種來說或許是的。以梨園戲為例,纖巧特質取勝的某些傳統折子如〈玉真行〉等,就不適合「放大」的版本;但若是新編劇目如《節婦吟》者流,即使在國家戲劇院展演亦不覺有所妨礙。正如郭澤寬在《從劇場演出看歌仔戲的現代化》中所指出的,「現代劇場的建立與歌仔戲的現代化有很大的關係,一是現代化舞台設備、技術與場域的改變,一是演員與觀眾心理的改變」,同時,「我們可以在歌仔戲在劇場演出中,看到重視結構、情節合理化且具有一定文學性的作品出現;也看到劇場演出,使用了定型化劇本,逐漸建立對劇本尊重的態度。這也是『演員劇場』向『作家劇場』學習的結果」(註4);可惜我們在「重返內台」系列中,卻恍惚看到了走回頭路的傾向。
傳統戲曲演出初始當然是「演員中心」,試看京劇四大名旦的各自代表劇目,無一不是為彼量身打造,但並不因此折損劇作應有的水準,常為梅蘭芳起草打題綱的齊如山,無人敢否定其戲劇編創功夫。至於劇場,自一九八一年「台視歌仔戲劇團」在國父紀念館演出《漁孃》、開啟了歌仔戲重回劇場舞台的新頁後,歌仔戲劇團不論依著什麼因緣走入現代劇場,都能結合現代劇場舞台的設備與技術,以各部門專業分工的整體製作為訴求。而今,台灣歌仔戲班選擇設施完全現代化的「新舞臺」,試圖擺落現代劇場的優勢,意欲「重返內台」,如此思維豈不與時代背道而馳!
維持原貌的機關變景
吾生也晚,對於內台時期的輝煌只能藉著老一輩藝人的口述,或由僅存的宣傳單、劇照勉強窺探一隅,炫麗的機關佈景、新奇變化的劇目、豪華的服飾,應該是維持內台本色的基本元素。這次製作單位一再引為宣傳重點的,便是請早年內台知名的繪景師傅侯壽峰重為馮婦,為其繪製軟景布幕,以期重現當年內台演出的風情。侯壽峰的布幕運用透視的效果,街道、建築皆能區隔出遠近景深,較一般劇團常用平面畫法,確實能呈現近乎寫實的場景想像。只是十二堂景用在三天二、三十場戲中,不免顯得侷促,是以效果依然只能游離於虛實之間。
至於機關變景的應用,在《孔雀膽》中段功被逼死通濟橋一段,場面上即設計雲南兵斬斷橋索,讓段功墜橋而死。根據製作人的描述,「侯壽峰老師聽到『斷橋』更是眼睛一亮!因為這是內台戲機關佈景最拿手的地方,所以這次在新舞臺演出時,我們就利用變景的手法、真正做成橋樑的景片、由真人砍斷橋索,讓士兵們瞬間自橋上墜落,而後橋樑被水沖走。」拜讀過這段文字的人,觀戲時難免滿懷期待,預期將看到令自己眼睛為之一亮的機關變景!孰知屆時,只見一塊正面繪著橋樑圖樣的景片由內向外翻下,露出背面事先畫好的水景圖樣,與原橋下的水景連成一片,而在景片外翼幕遮不到的地方,竟不巧留有一段的空白;就舞台技術或劇場效果而言,此一所謂「斷橋」景表現力都相當薄弱。筆者當下有極強烈的失落感,最不能理解的是,以現今的劇場條件,對於機關的設計處理絕對有更創新且效果更佳的表現方法,何必拘守於數十年前的內台製作水平,務以維持原貌為勝?如此豈不蹈入了製作人無意呈現的「博物館式」窠臼?
外台演員活演定型劇本
此次的演出劇目包括傳統古冊戲《薛平貴與王寶釧》、胡撇拉戲《水萍怪影》、以及所謂的「新編古路戲」(註5)的《孔雀膽》。劇團以三天不同的戲路展現三種不同的表演風格,企圖心不小,製作難度很大,而在劇場上呈現的面貌便未必能盡如人意。因為演出者多借調自現下仍活躍於各外台戲班的當家生、旦,演出的方式又是只寫定唱詞,說白部分任演員自由發揮的「做活戲」方式,演員們平日既不同屬一團,默契自然不足,而演出時的化妝、服裝依然保有個別演員獨有的自我風格,同台對戲時往往顯得疏離而不夠融合。外台演員正如昔時內台藝人,「腹內」十足,臨場演活戲的功力各見才華,即興的本事還真不是學校科班教育教得出來的;但一旦有固定劇本,演員似乎就被就縛住手足,連身上恍惚都不自在起來了。整體演出以現代劇場歌仔戲水平要求,當然太過隨意;但以外台演出揮灑流暢來看,卻顯得不夠靈動,又因「外台氣」濃重,是以有促狹的觀眾笑稱或許該名為「重返外台系列」才符其實。
放眼現今的外台歌仔戲班,哪一團演的不是活戲?外台演出戲金少,劇團不可能像做文化場一樣有完整的企畫與製作,更遑論請劇作家編劇、請導演排戲。但外台演出仍有其吸引一般大眾的魅力,儘管劇情不太合理、流行歌曲胡亂安插、主角全然不顧劇情的服裝秀……;然而只要小生、小旦扮相夠俊美,能夠「眼睛牽電線」,就有足夠勾魂效果。只是外台戲的場域條件令人不敢恭維:不論在廟口或路邊,嘈雜喧鬧之外,颳風下雨等天然氣候實非人力所能抵禦。故筆者認為劇團在戲路少、度小月的時候,若能以較經濟的製作成本,將「做活戲」原封搬入劇場,用低廉的價位回饋觀眾,倒也不失為另一開源節流的辦法。
製作一檔戲艱難重重,何況是三天三齣戲?「重返內台」系列在有限的現實中嘗試更多的突破,不論結果如何,其不囿守成規的用心都值得肯定,但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偌大距離,也不容輕視。大陸的戲曲改革標榜三條腿走路:原汁原味的保留傳統戲,新編歷史劇與現代戲,台灣歌仔戲何必只拘執於某一種表現方式呢?表演必須有觀眾,如果戲曲既定的模式已不再能吸引人們花錢買票進場,改變就有其必要性。打破「古路戲」的嚴肅,把「胡撇仔戲」搬入劇場都是可行的法子;或如去年戲專歌仔戲科的畢業公演《周阿春》,走現代戲的路子,也未嘗不可。
「內台」時期不論有多輝煌,終究已被埋入歷史的煙塵中;說「重返」太沈重!這次的「重返」如果能激發我們打破既定認知,思考歌仔戲更多的表現可能,不也是一大功德!
文字|劉白 台灣戲曲專科學校兼任講師
註:
1.劇場版的是凌波、李昆、任潔等四十年前電影版的的演員主演,外台版則是台北市文化局主辦,由郎祖筠、夏褘擔綱。
2.除了「重返內台」系列,陳美雲歌劇團在十二月八日也把胡撇仔戲《恨爸
爸》搬進台北的藝術教育館,改名《陸家村》;「台灣歌仔戲班」的《薛平
貴與王寶釧》標榜內台原貌重現,薪傳歌仔戲團十二月七日也在台北中山
堂同樣貼演此劇,劇名《王寶釧》。
3. 參見陳衍吟〈台灣歌仔戲班「重返內台系列」-許歌仔戲一個中型劇場〉,
《表演藝術網站》,2002/11/22。
4.郭澤寬《從劇場演出看歌仔戲的現代化》(南華大學大學美學與藝術管理
研究所碩士論文,1998)。
5.依「重返內台」系列節目單〈製作緣起〉所下的定義是:現在流行的「古
冊戲胡撇拉做」,我們亦不妨稱之為「新編古路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