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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表演藝術
戲曲

徘徊在職業與業餘之間

在廖瓊枝不唱全場的慣例下,她的自足與圓滿對演出的完整性其實很容易造成傷害;但她若不上場,一群認真的業餘演員怕也難以在職業演出市場上與人競爭。國寶級藝師與她親手調教十餘年的子弟兵如果不能相輔相成,「薪傳」的宗旨恐將如水月、如夢、如火因,隨風而逝。

在廖瓊枝不唱全場的慣例下,她的自足與圓滿對演出的完整性其實很容易造成傷害;但她若不上場,一群認真的業餘演員怕也難以在職業演出市場上與人競爭。國寶級藝師與她親手調教十餘年的子弟兵如果不能相輔相成,「薪傳」的宗旨恐將如水月、如夢、如火因,隨風而逝。

薪傳歌仔戲劇團「女流」系列

2002年12月6〜7日

台北市中山堂

該如何衡量「薪傳」這樣一個「被一座薪傳獎催生」的特殊劇團,實在讓人煞費思量。分明是辛苦支持的業餘團體,卻堅持以專業水準自期;抱持著「傳承」的崇高理念,認為「演出」不是最重要的(註),在表演市場上卻又必須與職業劇團進行競爭。與眾不同的自我定位使人既不能僅以業餘團體小看之,又無法認真以職業水準要求之,幸而,買票進場的觀眾對此都有深切體認(或者說,不認同這一點便不會成為「薪傳」的觀眾),因此,對演出水準的參差多所寬容,於光芒閃耀處絕對不吝鼓勵。該團今年度新製作「女流」演出的兩個晚上,中山堂的氣氛有如學生社團成果展一般,親切而溫暖。

放不開又纏不緊的改良腳

「女流」演出的立意,一如主題曲〈女流〉揭示的:「世上最美是嬌娘,鋼鐵能化繞指柔,難得青史刻不朽,風花雪月說女流」,已然清楚傳達製作單位「只想敘述女人故事」的單純的本心。《王寶釧》是熟透了的戲碼;《潘金蓮》雖強調新詮,但從一九八六年魏明倫著名的荒誕川劇《潘金蓮》算起,一九九四年台灣的復興國劇團也曾易名《荒誕潘金蓮》,改編演出,為潘氏翻案可謂當代劇界共識,正如「潘金蓮=淫婦」深入老一輩觀眾之心一樣,「潘金蓮=無辜、敢愛的女人」,幾乎已成為劇場「新典型」。

掛名編劇者其實只是修編,修改部分首先強調其「三寸金蓮」以凸顯演員的蹺工,其次著力呈現女性情慾與女性特質,如眾村姑幾度齊唱的〈春宵夢〉:「女人名節最緊要,運命好歹隨風飄,堅守婦道驚人笑,哪管春宵已無聊」,更敏感的詞句還所在多有,看似過於直截露骨,卻與歌仔戲的「氣味」有所契合。可惜人物性格並未完全統一,如第二場〈洗衣〉,眾村姑與王婆以夫妻性生活為潛台詞長篇議論,又要求金蓮公佈她與武大的床第之私「讓我們聽聽」,眾人的嘲諷分明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殘酷,最後卻又以「打抱不平」作為包裝,這固然可以解釋為人性的矛盾自私,可惜就舞台呈現而言,更像是編導不慎所造成的性格錯亂。

第五場〈挑簾〉,金蓮未隨眾人往溪邊洗衣的原因是生理痛,這真可謂神來之筆,比起任何大段論述都更能彰顯潘金蓮身為一個平凡女人的本質。為了解悶,她央求王婆講述才子佳人故事,王婆先說了西廂、文君故事,並謂「才子佳人吃飽閒閒,不教他們作這,作啥?」,然後是王寶釧故事,引起金蓮效法之心,接著再說木蘭故事,卻招致以姿容自傲的金蓮批評「女子能將陰陽反,定有姿色不完全」;而後金蓮將自己對武松的愛戀告訴王婆,王婆因二人有叔嫂之份而勸她忘卻,兩人之間的互動完全是乾媽乾女的撒嬌與疼惜。然而在西門慶離去之後,王婆卻立刻勸她「把握時光,何需管人前人後議論多,才子佳人終歸在一途,走一步、算一步,把握機緣、才不會後悔當初」。一樣是速配的男人,小叔當忘卻,外人便可行,相對於金蓮「三寸蓮」的「一步踏出無回途」,王婆這位乾媽若非具有多重人格,便是有著一雙放不開又纏不緊的「改良腳」。

親切而溫暖的台上台下

「女流」二戲的劇本對兩位名女人的詮釋並無新鮮之處,導演手法也非常傳統,因此一切還是得看演員。《潘》劇由林顯源一人飾潘金蓮到底,《王》劇則動用三組人馬分飾薛平貴(黃素茹、黃雅蓉、劉海燕)與王寶釧(邱秋惠、黃美靜、廖瓊枝)。觀眾確實是來為演員捧場的,但是,這與團長林顯源在節目單所稱的「『以演員為中心』的劇場」並不完全相同,反倒比較像是大家庭認真準備的同樂聚會——大半觀眾是看著薪傳成長的,更多的則是演員在各個學校、社團的學生或社區媽媽班成員,台上台下的熟悉使得場內一片熱絡,生澀被美化為「清新」,龍套多次明顯的錯誤得到的是包容的微笑和善意的掌聲。

雖然團長強調該團是「擁有專業演出水準的業餘團隊」,然而,筆者必須很遺憾地指出,儘管經過外台與其他歷練的黃雅蓉光彩已現,高敏扮飾王婆和宰相夫人揮灑自如,也算稱職當行,其他多數演員的表現卻仍有極大的進步空間。特邀的劉海燕固然豫劇根基深厚,但歌舞劇王子王柏森跨界演出新編豫劇《中國公主杜蘭朵》的殷鑑不遠,劉海燕跨刀的《王》劇固守傳統,並不像《中》劇那樣中西雜揉、創新有理,故其表現只能說是盛情可感、勇氣可嘉。

至於作為《潘》劇中心的林顯源,節目單上以「曾被譽為是『半世紀以來的乾旦翹楚』與『現今海峽兩岸最年輕活躍的乾旦演員』」來簡介他,這樣的形容背後其實有著不容忽視的歷史因素。清末民初京劇旦腳以乾旦為主流,四大、四小名旦盡是鬚眉,但中國大陸自一九四九年「戲改」以來便主張男演男、女演女,不再培養乾旦,半世紀以來活躍在舞台上者都在四九年前便已成名,知名者遠如張君秋,近如王吟秋、梅葆玖,他們都再沒有男弟子繼承衣缽;台灣則除了一位與林顯源同輩但早已銷聲匿跡的周象耕,以及十餘年前由大陸來台發展、曇花一現的夏華達,似乎也找不出其他的乾旦了。

廖瓊枝之後呢?

舞美稱職,服裝炫目,唯獨潘金蓮每一場都換裝,且耀眼程度實已遠過舞台所需,賣燒餅的利潤果真如此豐厚麼?難怪其他身為書生之妻、差役之妻、商賈之妻的眾村姑要取笑金蓮「穿這麼漂亮來洗衣」了。林顯源非科班出身而能全程踩蹻,並且在《潘》劇演出長達三小時、體力超負荷的情況下,最後一場配合蹺工表現身段還能以激昂的大段唱腔自剖心境,的確沒有辜負當年戴綺霞對他的苦心教導;尤其當潘氏迫於西門慶所言,若不殺夫「要見面就難了」,一段欲進不得、欲退不捨的台步具現其內心的千折百轉,是全劇最令人低迴的片段。然而散場時,筆者耳聞觀眾的評價不外「欠嬌柔,查甫嘛」、「綁腳呢」、「查甫演這樣不錯了」,句句乍似溫厚、實則辛辣,尤其是最後一句。儘管言者並未意識到自己那種「殘忍的寬容」,但乾旦在當代劇壇已是異數,一個演員既要堅持這難行之路,又有著追求專業水平的志氣,相信當不至於希望觀眾對自己是採另一種標準。

細膩多變的音樂彌補了諸多不足,只是,好唱腔要有好演員才能相得益彰,相對於多數演員必須以花俏的音樂掩飾唱腔的生嫩,廖瓊枝毋須藉助新曲,醇美的音質與已入化境的唱功一開口便讓人覺得「這才叫演員」,這是薪傳最值得驕傲之處,卻也是最危險之處。廖瓊枝的獨特,使得其他優秀職業演員(如黃香蓮)與她同台也只能成為映襯其典型的「對照組」,何況薪傳絕大多數團員都是非科班出身的業餘演員。在廖瓊枝不唱全場的慣例下,她的自足與圓滿對演出的完整性其實很容易造成傷害;但她若不上場,一群認真的業餘演員怕也難以在職業演出市場上與人競爭。田啟元之死曾讓「臨界點劇象錄」元氣大傷,幾乎難以為繼,國寶級藝師與她親手調教十餘年的子弟兵如果不能相輔相成,「薪傳」的宗旨恐將如水月、如夢、如火因,隨風而逝。對此,廖瓊枝與新生代主事者都不能只有單純的信心或期許,必須審慎思考前路,才真能夠對得起「支持我們的文化部門機關、關心我們的朋友、我們的廖老師與戲館裡的那尊祖師爺」。

 

文字|林幸慧 清華大學中文研究所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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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本處與下文多處引言,均參見「女流」節目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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