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牙利裔作曲家于特福斯(P.Eötvös)繼《三姊妹》之後,又以惹內(J.Genet)極具爭議的作品《陽台》le Balcon為劇本,寫成一部同名歌劇。于特福斯對於聲音中的語言性格與語言中的音樂性格,本來就有非常高的敏銳度,自由遊走在學院、爵士、搖滾音樂的本領也是戰後一代作曲家共同的特質,然而《陽台》會不會像《三姊妹》一樣,再度於其他地方造成轟動,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慢慢觀察。
於阿姆斯特丹舉行的荷蘭藝術節(Holland Festival)今年堂堂邁入第五十六個年頭,這個以舞蹈與戲劇為主的藝術節,今年除了邀請到碧娜‧鮑許(Pina Bausch)所帶領的烏帕塔舞蹈劇場(Tanztheater Wuppertal)演出新作《水》Água,德國摩登樂集(Ensemble Modern)演出作曲家郭貝爾(Heiner Goebbels)最新劇作Landschaft mit Entfernten Verwandten之外,最受到矚目的應該就是邀請到南法Aix-en-Provence音樂節(Festival international d'art lyrique)首演的原班人馬演出匈牙利作曲家兼指揮家于特福斯(Peter Eötvös)的最新歌劇《陽台》Le Balcon。六月五日於阿姆斯特丹音樂劇場(Muziektheater)由作曲家親自指揮的演出,除了是為本屆荷蘭藝術節揭開序幕之外,同時也是此劇的荷蘭首演,荷蘭女王也親臨現場聆賞。
這幾年以歌劇《三姊妹》(契訶夫同名劇作改編)廣受好評的匈牙利作曲家兼指揮家于特福斯,可以說是當代中生代作曲家中最炙手可熱的一位。一九四四年出生於羅馬尼亞匈牙利語區(Transsylvania),布達佩斯音樂院畢業之後獲DAAD獎學金而至德國科隆音樂院主修指揮,於科隆期間親身參與當時最具影響力作曲家史托克豪森(Karlheinz Stockhausen)的無數作品演出,也深受其影響。之後接受法國作曲家布列茲(Pierre Boulez)的邀請,擔任巴黎現代音樂團體Ensemble InterContemporain的常任指揮至一九九一年,後擔任Karlsruhe與科隆音樂院教授、BBC交響樂團等歐洲知名樂團客座指揮。現為荷蘭廣播室內樂團(Netherlands Radio Chamber Orchestra)的常任指揮,與Karlsruhe音樂院教授。
以對於聲音與語言的敏銳度呈現契訶夫的作品
雖然在音樂中早就顯露出與語言和戲劇要素的緊密關係,並且在布達佩斯音樂院就讀時就經常替電影與戲劇配樂,但卻一直遲至一九九八年,于特福斯的第一齣歌劇《三姊妹》才在里昂上演。在短短數年之間,《三姊妹》就在各地大獲成功與好評,如今已經是歐洲各主要歌劇院爭相上演的劇碼,可以說是近年最受歡迎的現代歌劇,也更加確定于特福斯作曲家的地位。于特福斯對於聲音中的語言性格與語言中的音樂性格,本來就有非常高的敏銳度,自由遊走在學院、爵士、搖滾音樂的本領也是戰後一代作曲家共同的特質,像于特福斯就不只一次地表示對Frank Zappa與Miles Davis的推崇,他的打擊樂曲Psalm 151(1993)更是題獻給當時剛逝世的Frank Zappa。他對音樂中真與本質的追尋與執著,配合本身過人的直覺,使得他的音樂除了旺盛的企圖心之外,也充滿自由卻不做作、獨特卻容易親近的新意。所以不難想像,于特福斯受法國境內最重要的歌劇節慶Aix-en-Provence音樂節之邀,創作他的第二齣歌劇《陽台》,並由當今現代音樂界最具個人特色的威爾斯女低音希拉蕊‧桑默思(Hilary Summers)與作曲家多年夥伴Ensemble InterContemporain於二○○二年夏天舉行首演時所受到的矚目,《陽台》可以說是去年夏天歐洲現代音樂界最重要的演出。
具爭議性的惹內劇本搬上現代音樂舞台
《陽台》劇本改編自法國作家尚‧惹內(Jean Genet)的同名劇作,此劇也是當年惹內在一九五○、六○年間所寫的三齣劇本(Le Balcon、Les Nègres、Les Paravents)中,最受爭議、作家修改次數最多的一部,也因此本劇雖然一九五七年四月於倫敦首演,巴黎首演卻遲至一九六○年五月才舉行,甚至在之後作者又有多次修改。原劇長達三個多小時,充滿了權力慾望的糾葛,劇情主要描寫在Irma所開設的妓院Le Grand Balcon裡,法官、將軍與教士等現實世界具有權力威望的人物,在此幻影之屋中(maison d'illusions)試圖實現現實世界裡無法獲得的慾望滿足;於此同時,外面的世界卻正在進行一場革命,原有的權力規則被毀壞,皇后被殺,在這個現實世界權力的象徵與來源消逝之時,原本在妓院裡的人們卻順勢將扮演轉換成為真實。藉由與權力慾望強大的警長共謀,Irma加冕為新的皇后與權力象徵,法官、將軍與教士也因此繼續維持他們原有的權力,並召來攝影師拍照,企圖以影像確認自身權力的正當性,於是舊社會秩序用同樣的面貌在妓院裡繼續諷刺地扮演與維持,同時也暗示著這三人在革命之前他們原有的角色似乎也非真實。在起義中失去愛人Chantal的革命領袖也是當年熟客的Roger這時回到妓院,在精心佈置的陵寢中藉由扮演警長來滿足革命失敗後所無法達到的權力慾望。最後警長決定在這陵寢中死去,藉此讓他所獲得的權力不朽。天亮大夥散去,Irma回復原有角色,繼續迎接新的一天。在《陽台》劇中,藉由內與外的對比及荒謬諷刺的劇情,惹內辛辣的想像力與破壞力、華麗露骨卻又曖昧不明的文字,將社會現有權力本質赤裸裸地呈現,也徹底模糊掉現實與幻象、美善與醜惡、真與假的界線。幕落時,大家早已分不清哪些是真實,哪些是幻影。
被削減的惹內式文字、被減輕的顛覆力道
相較在上一齣歌劇《三姊妹》中,于特福斯與漢內漢內貝爾格(Claus H. Henneberg)雖然成功地將契訶夫原劇中寫實主義陰鬱氛圍藉由音樂巧妙地呈現出來,但是卻將劇中原本線性開展時間改編成為四個破碎的場景,讓許多人批評此劇犧牲掉契訶夫劇本中原本最迷人之處。這次面對《陽台》這樣龐雜、對話冗長的劇本,于特福斯與兩位劇作家Françoise Morvan和André Markowicz將劇中大部分淫穢及與情節進展較不相關的部分全部去掉,濃縮為情節意外清晰的兩小時歌劇,以結果來說除了刪去許多惹內華麗的文字之外,也削弱掉許多原劇顛覆的力道與分量,轉而成為一齣甚至可以稱為輕鬆幽默緊湊的歌劇。在音樂方面,于特福斯在訪談中提到當他在讀惹內這個劇本時,出於作曲家的直覺,心中自然而然就會讀到許多聲音,其中最吸引他注意的是劇中妓院內外聲音的對比:嘈雜的革命伴隨現實世界權力的崩毀,院內歌舞不歇且攀附著殘存的舊權力結構。作曲家試圖表現出這兩者對比卻互相依存的關係。
舞台上的演奏家
于特福斯也提到選擇惹內《陽台》的最主要原因是,他與導演諾迪Stanislas Nordey希望創作出一齣原本傳統上負責伴奏的音樂家也能夠有機會在劇中擔任實際影響劇情的角色,於是在眾多劇本小說中選擇了《陽台》,讓樂手有機會在妓院沙龍中演出。於是我們在歌劇進行中便會看到四位獨奏者在劇中提著低音單簧管、小號、法國號與罕見的Strohviol à pavillon(註)上台,以音樂與劇中人物對話(作曲家借用十九世紀末新藝術的用語「立燈」lampadaire,稱呼這些獨奏家),這也是本劇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片段。不過這樣的安排當然不是于特福斯首創,作曲家也表示,這齣劇在精神上與卡格(M. Kagel)或李蓋悌(G. Ligeti)的音樂劇場是比較接近的。
為女主角量身定作的戲
全劇分為兩部分十個場景,主角當然是由希拉蕊‧桑默思所飾演的Irma,桑默思可以說是近年來當代音樂中最具特色的女低音,具有寬廣的音域與各式的音色,她高大的身材與體魄讓劇中權力遊戲上演時,擁有其他人所無法可及的說服力,她與Ensemble InterContemporain的十八位獨奏者同樣是作曲家創作時心中所預設的寫作對象。前幾景中教士、法官、將軍依序上場,導演諾迪運用服裝顏色配合音樂刻劃人物性格的場景,呈現他們諧角的一面,令人不得不想起阿班‧貝爾格(Alban Berg)歌劇《伍采克》Wozzeck中船長與醫生出場時類似的片段。與《三姊妹》的音樂或是于特福斯更早更具旺盛企圖心的作品;譬如Atlantis(1995)相較起來,《陽台》的音樂明顯輕盈透明許多,法國香頌曲調時而出現,與歌劇的音樂並行,氣氛的轉換相當自然流暢,絲毫沒有突兀之感,結束時讓觀眾明顯感覺到這似乎是一場夢。不過這樣的氛圍卻也令人在于特福斯音樂中找不到足以與惹內劇中-再出現的召喚:「扮演」可以比真實更真實,甚至可以為此而死去以確保其不朽-相對應的說服力。桑默思變色龍般的音色與精湛的演技,可以說是本劇受歡迎最重要的關鍵,不過這樣量身定做的角色,不禁同時讓人擔心他處上演此劇時的局限性。
原著文字力量退居二線
這可以說是一齣「于特福斯+ 默思+ Ensemble InterContemporain」的作品,惹內劇中原本文字的力量在歌劇中並不容易體會到,而退居第二線的角色。對於惹內劇本有興趣的人,可能要密切注意明年里昂歌劇院由法國作曲家Michael Levinas以惹內Les Nègres所創作的新劇,導演依舊是諾迪。于特福斯對人聲與管弦團的掌握在中生代作曲家當中依舊是翹楚,沒有愧對匈牙利作曲家一向對人聲熟悉的名聲與聽眾的期待。在作曲家親自指揮下,歌手與樂團都展現出對曲中各種音樂風格極佳的適應力。以本劇機靈敏銳的音樂風格,相信在各地都會獲得相當好的回響。除了荷蘭之外,本劇的德國首演也已經在今年春天於弗萊堡(Freiburg)舉行,不過是另一個更令人好奇的全新製作。至於《陽台》會不會像《三姊妹》一樣,再度於其他地方造成轟動,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慢慢觀察。
文字|章朝盛 文字工作者
註:
外觀為小提琴與喇叭的綜合體,共鳴飽滿宏亮,盛行於羅馬尼亞川西法尼亞山區,常可見於民間喜慶樂隊或是吉普賽遊唱歌手之間。樂器名稱雖源自匈牙利文,但在匈牙利本土卻難以見到該樂器,近幾年才經由現代音樂作品躍上表演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