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家巴赫的名作《郭德堡變奏曲》,要怎麼用芭蕾來跳?
蘇黎世芭蕾舞團堪稱是傳承巴蘭欽芭蕾精神的歐洲指標性舞團,舞團藝術總監史波爾列將音符轉化,身著銀白、藍色、橘色舞衣的舞者,穿插對應出不同的排列組合,展現出抽象的音樂性魅力。
歐洲舞蹈傳統──古典芭蕾有著神秘瑰麗的故事背景,編舞家們運用系統化的技巧,精心雕塑出人體線條的極致之美,而芭蕾伶娜的輕靈身軀及炫技演出也引發種種遐想與傳說。
在西方,古典芭蕾尊榮優越的地位到二十世紀中期開始動搖;在芭蕾現代化的過程中,關鍵人物首推出身古典芭蕾重鎮──俄國的喬治‧巴蘭欽。他率先捨棄古典芭蕾中的神話敘事架構,因為它早已無法反映不斷變化的社會情勢、文化潮流與生活其中的微妙感受;這一股想要自嚴謹規範中解脫的慾望,最終在崇尚自由、創意的美國得到紓解。
拿掉故事情節後,巴蘭欽擁有更大的創作空間,來表現他對人類身體優美曲線的無上崇仰。他偏好以手、足部位的搭配變化,開發出芭蕾動作的無限可能性;浪漫時期的敘事芭蕾就此退位,繼而代之的是強調曲線、動作的抽象芭蕾。身為作曲家之子,巴蘭欽提昇了舞蹈中的音樂性;同鄉作曲家斯特拉溫斯基,甚至在他的舞蹈中看見了自己音樂作品的盲點與潛能。對音樂、舞蹈間共通互連的關係一直都還是現代芭蕾探索重心所在,而蘇黎世芭蕾舞團的《郭德堡變奏曲》就是這樣一齣強調「聽得見」的舞蹈作品。
傳承巴蘭欽芭蕾精神的歐洲指標性舞團
蘇黎世芭蕾舞團早期曾由女舞星Patricia Neary擔任藝術總監,Neary出身巴蘭欽創立之紐約市立芭蕾舞團,該團於是可稱得上是傳承巴蘭欽芭蕾精神的歐洲指標性舞團。史波爾列(Spoerli)於一九九六年掌軍後,以現代化的芭蕾語彙、編舞手法、簡約象徵的舞台搭配戲劇效果的巧妙運用,帶領舞團尋找屬於當代的舞蹈表現與感性風格。除了持續演出巴蘭欽的經典舞作展示舞團優異的芭蕾技巧外,史波爾列也安排舞者嘗試歐洲現代舞蹈大家如威廉‧佛塞冷調理性(法蘭克福芭蕾舞團)和季利安抒情唯美(荷蘭芭蕾舞團)的作品,嘗試激發舞者們身體的多樣化表現力。
舞者出身的史波爾列,早自一九六○年代末期即開始編舞,在今日歐洲舞壇的重要地位是他長年辛勤耕耘所換來的,七○到九○年代擔任Basel芭蕾舞團藝術總監一職長達十七年,其間奠立他處理長篇敘事芭蕾的深厚功底。以五十六歲之齡來到蘇黎世後,史波爾列不斷重修早年敘事芭蕾作品,如《仲夏夜之夢》、《羅密歐與茱麗葉》、《吉賽兒》等,近幾年作品更偏愛抽象風格,讓純粹動作說話,也留下更多詮釋和想像的空間。在缺乏悠久傳統及舞蹈教育貧乏的瑞士,史波爾列的作品給商業氣息濃厚的金融都會蘇黎世帶來人性情感的撫慰。
舞碼欣賞
讓人再三回顧而輾轉難眠的《郭德堡變奏曲》
《郭德堡變奏曲》BACH:Goldberg Variations屬抽象芭蕾作品,沒有戲劇性主題引導,群舞舞者身著銀白色緊身舞衣,在一片空台烘托下,展現一致的純淨與優雅。獨舞、雙人、三人及四人舞者則是身著或藍或橘的舞衣,與對比強烈的銀白群舞者們穿插對應出不同的排列組合;光影交錯、擦身而過的身體之間流逝的分秒片刻,舞蹈具現為動作與時間、空間的一場無垠對話。
生命流動的象徵性意旨深深銘刻在動作組成與系列動作的銜接之中,與開場看似相近的終場群舞,以燈光畫分明暗,舞者分別跳入不同世界,最終結束於三名男舞者緩慢舞動在漸漸暗去的舞台上。巴赫這支原本傳說成功治癒俄國伯爵失眠之苦的音樂作品,轉化成舞蹈後,讓人再三回顧而輾轉難眠。
在《郭德堡變奏曲》中可以看出,傳統芭蕾重心上提、以直挺昂然身軀向高處佔領空間的古典風格消逝,披露出深度開發的內心世界與多層次的情緒轉折。包含硬鞋腳尖站立、往上跳躍、持續旋轉的芭蕾語彙,強調的是由力道緊繃從而拉出、撐住的線條,抵抗地心引力的企圖及極端延伸的身體姿勢可視為人們對於超越、完美等理想性概念的一份渴求。也因此,傳統上芭蕾是一種完全的掌控與精準的身體呈現。在現代芭蕾中,完美與掌控多所折衝,身體放鬆了、線條柔和些,不論是舞者的空間位置或是動作設計,對稱與和諧都不再是不可違背的金科玉律,舞台空間於是出現多角度的切割變化。現代芭蕾一方面維持了跳躍旋轉精準優雅的傳統,另一方面,舒緩的身形及流動的空間也賦予它十足的現代感。
觀舞之際,聽見串串音符流洩而出
芭蕾中原本音樂是只為舞蹈服務的工具性角色,也在現代芭蕾中有所轉變,音樂、舞蹈的平等關係與親密的互動脈絡受到重視,兩者融合的結果更加強了彼此作為獨立藝術媒介的表達與渲染力。當我們入神傾聽一首樂曲,繼而輕聲應和並搖頭晃耳之際,身體的擺動即構成一種細微初步的舞蹈形式,正因為此時無意間我們以身體作為主要中介,傳導出內心一絲一微的情緒悸動。如果用心觀賞一齣好的現代芭蕾,在舞者雙足交插點地或雙腳大角度打開之際,我們彷彿也聽見一串串音符緩緩流洩而出。
這樣的聽舞審美過程中,至為深刻動人的是一份有機自發性,在身心全面開放下,我們得以忘我沉浸於音樂、舞蹈的完美結合之中。如是,我們看見在《郭德堡變奏曲》中,人們相遇、分離如水滴般掉下漣漪盪漾,來來去去共享時空之流,身體的上提下放一抹輕盈之中,承載的卻是舉重若輕的生命哲思。
文字|魏淑美 英國Warwick大學劇場研究博士、清雲科技大學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