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可不是一件只能在朝九晚五之間做的事」-羅伯.威爾森
編者按:
這果然是一次令人期待且充滿驚喜的越洋專訪。
透過主辦單位的安排,我們邀請資深劇場工作者耿一偉為本刊專訪這位縱橫劇場多年的大師級導演。要專訪大師,大家難免帶著粉絲的心情,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就在我們一邊交出題綱,一邊e-mail往返跟大師的助理爭取比二十分鐘更長的訪問時間時,竟已直接收到羅伯.威爾森的親筆回覆——他直接在題綱下一一爽快作答,簡潔不囉唆,效率之高,令所有人喜出望外。看來在大師經常在作品裡出現的「慢動作」,果然是有某種特殊意義,和他的真實人生完全不一樣!
一九九八年時,我於布拉格的Archa劇院看了一個演出叫Bob (Bob是Robert的暱稱),內容是一位美國人演羅伯.威爾森的創作片段、美學觀念與個人軼事(無獨有偶,幾年後河床劇團也創作了《羅伯威爾森的生平時代》)。“Without Light, there is no space”這句話,就是當時聽來的,印象很深刻。沒想到,居然有機會在台北看到Bob親身演繹自我創作歷程,真是有點六度分離的感受。
訪問大師的困難,在於出題。因為你不能問得很笨,這樣大師會覺得你不夠專業。也不能問得太艱澀,會讓人家覺得你不禮貌。不能光憑自己喜好發問,要顧及到不同讀者的需求。最後還得想辦法,套出一些別人沒得到過的答案。希望我對Bob的提問,能達到以上的目標。
問:威爾森先生,我想先從一個最基本的問題開始,身為一位導演,您可否告訴我們,導演是什麼?
答:導演就是在狀況外觀察整體,並給予作品一個焦點的人。一位好導演,還得懂得票房、廣告、製作、燈光、舞台、動作、音樂、文學、建築與繪畫等;換句話說,也就是所有的藝術。一位好導演,不論是他或她,都是一個知道不能將工作獨力全攬,會將責任與工作分派給一個團隊的人。
問:人們認為您的作品屬於後現代主義,對此您有什想法?
答:我從沒去想這件事。
問:在您導演的作品裡,經常充滿了慢動作。您想對觀眾造成什麼影響?
答:我的作品希望提供人們一個可以思考的空間。它牽涉到彈性的時間,要不就加速,不然就延緩。時間不是概念,它不屬於智識。它是一件你可以經驗的事。
問:您曾在別的地方提到「少了光,就沒有空間存在」(Without light, there is no space)這句話,您是否可以為我們解釋一下?
答:因為有光,黑暗才真的變黑。因為黑暗,才感受得到光線的明亮。這就是空間的基本概念,也是空間的原理。
問:最近有部關於您的紀錄片Absolute Wilson在美國上演。我也注意到,您只拍過一些實驗影片如Slant或Video 50等。您既然如此多才多藝,當一位電影導演,應該是件很容易的事。而且電影可以讓更多人認識您。既然如此,您為何不拍電影呢?
答:說實在的,我不喜歡電影,我偏好劇場,因為它是現場的。
問:實際上,您還導了不少歌劇。想請問一下,您認為歌劇與戲劇之間的差異何在?
答:對我來說,歌劇與戲劇之間沒有任何差別。它們彼此間是息息相關的。歌劇處理的,是恰巧成為音樂的聲音。而所有的劇場都是舞蹈,因為它牽涉到運動。這就是所謂的opera,它意味著一件作品,也就是opus。
問:您在解釋一些想法時,經常提到「結構」(structure)兩個字。可否告訴我們,「結構」對您和您作品的意義為何?
答:結構是讓個體得以自由的框架,它讓參與者獲得自由。
問:您經常跟一些搖滾樂手合作,像Lou Reed、David Byrne與Tom Waits等(註1),都與您合作過。這是否反映了您的一些品味?您對通俗文化的態度為何?
答:我的作品是在古典與當代作曲家或作者間取得平衡。我的作品充滿了多樣性的風格與品味,這種多樣性一直是個常數。
問:您如何讓自己保持如此有創意?
答:我看不出生活與工作之間的差別,兩者息息相關。創作可不是一件我可以只能在朝九晚五之間做的事。
問:可否告訴我們,您最推崇那位導演或藝術家?
答:有許多劇場導演我都相當喜愛,而維斯康堤(Visconti)(註2)、巴蘭欽(Ballanchine)、康寧漢(Merce Cunningham)、瑪塔勒(Christoph Marthaler)(註3)等人,都是我推崇名單的一部分。
問:您出生在德州的Waco,您說過德州的景色充斥在您的作品當中。可否就此點為我們解釋一下?
答:那是德州的天空、光線、灰塵、氣味與廣闊。還有聲音裡的顏色,以及對聲音的感受。它們都成為我創作意象的一部分。
問:從一九七○年代開始,您在歐洲拓展您的事業,甚至連《沙灘上的愛因斯坦》The Einstein on the Beach也是在亞維儂首演,而且您還在一九九七年獲頒歐洲劇場獎(European Theatre Prize)。請問您對您的歐洲經驗有何看法?
答:我很感謝在過去卅五年間,有機會在歐洲工作。如果沒有歐洲的經驗,我的作品不會有今天的面貌。當我轉頭看看美國劇場,它看起來似乎是比較樸素與地方的。我們習慣自我封閉,切斷與世界其他地方的劇場的交流機會。我們總認為歐洲劇場是某種陌生的東西。對我來說,其實它並不那麼陌生。
問:有時您會在自己的作品中演出,像《哈姆雷特獨白》HAMLET. a monologue或最近的《聾人一瞥的殺手》The Murder from Deafman Glance。演員對您來說到底意味什麼?
答:演員是觀眾的催化劑,他是幫助觀眾聽到與看見作品的人。他也是協助大眾了解文本的人,更是對自己所作所為有自我主張的人,但他不會對作品霸王硬上弓。他邀請觀眾一起分享演出的片刻。
問:您在一九九二年成立的「水磨坊藝文中心」(Watermill Center)(註4),可否告訴我們該中心是如何運作的?
答:這是一個研究藝術與人文的中心,其理想是能為每個人開放。它也是我們審視過往藝術,與創造新作的地方。該中心為社區的人敞開大門,讓他們可以見到來自世界各地的人,並有機會與他們合作。
問:您有任何有趣的計畫要在未來展開嗎,是否可以跟我們透露一下?
答:我正在籌備一個錄像肖像展。他們會有真人大小,由高畫質的平面螢幕來呈現。這些圖像將會成為一種大混雜,內容包括一條狗、布萊德.彼特、一隻青蛙、法國女演員伊莎貝拉.雨蓓(Isabelle Huppert)與珍娜.摩露(Jeanne Moreau)、西恩.潘、墨西哥女明星莎瑪•海耶克(Salma Hayek)、黑豹黨員、汽車修理工等。
問:您年輕的時候,曾教過學習障礙的兒童,也領養了一個叫Raymond Andrews(註5)的聾啞小孩。您還跟一位自閉症青年Christopher Knowles有合作關係(註6)。這些殘障人士對您有任何意義嗎?
答:是的,他們對我現在的創作有著極大(tremendous)的影響。
問: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因為您曾提過,當您面對一個新作時,您會先在完全無聲的情況下排練作品。我可以說您是先用聾人的經驗來看待劇場(就像您領養的小孩),然後再用正常人的經驗(也就是您自己)來面對嗎?
答:一位好的導演或演員,是能同時聽到與看到內在心象與外在意象的人,也就說,我們同時都是盲人與聾人。例如,只要將眼睛閉起來,一個人就變成盲的了。
問:您在二○○四年於新加坡首演了改編自印尼史詩的I La Galigo。我們可以知道您對東方文化與劇場的看法嗎?
答:東方劇場的面貌相當多樣。不過就整體而言,亞洲劇場是形式化而非自然主義的。亞洲劇場最重要的部分,是將動作視為舞蹈。一般來說,亞洲劇場擁有一套可以教授與傳承的視覺語言,像是姿勢、舞台、佈景或服裝等。這跟西方劇場是大相逕庭的,西方視服裝或佈景元素為一種裝飾。
問:對於您在國家劇院的演講,台下觀眾可以期待什麼?
答:它將是一件他們可以聽到、看見與體驗的事。
問:您的演講會變成一場帶有某種羅伯.威爾森風格的演出嗎?
答:沒錯。
問:您對此行有何期待?您想參觀什麼地方或會見某人嗎?
答:我從沒到過台灣,我想盡可能地多看,從建築、古物到通俗文化,都是我有興趣的。我很期待去台灣。
註:
1.Lou Reed是龐克音樂的教父;David Byrne是八○年代美國新浪潮樂團Talking Heads的主唱,同時也是視覺藝術家;Tom Waits是美國地下音樂大師。
2.維斯康堤不但曾是義大利新寫實主義電影的大師,同時也是知名歌劇導演。
3.目前歐洲當紅的瑞士導演,瑪塔勒曾任蘇黎世劇院(Schauspielhaus Zürich)的藝術總監。
4.水磨坊藝文中位於紐約長島,之前是發明傳真機的Western Union公司的廠房。該中心除了放置威爾森創作品與個人收藏之外,並於每年夏天舉辦藝文課程。
5.在羅伯.威爾森早期重要作品《聾人一瞥》(1971),就是與Raymond Andrews一同創作。 例如《沙灘上的愛因斯坦》即使用了Christopher Knowles的詩作。
訪問、翻譯整理|耿一偉 國際劇評協會台灣分會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