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劇的另一個主戰場,當然就是收視群眾廣大的影視產業了。光靠幫劇場寫劇本不足維生,許多劇場編劇也同時兼任或專業轉任影劇編劇,這中間的環境差異不但大,而且挑戰更多。本刊專訪也是從劇場轉戰影視圈的兩位知名編劇:去年以《白色巨塔》獲得金鐘獎的吳洛纓與多次入圍金鐘的《流星花園》編劇徐譽庭,從他們的經驗,看影視編劇工作的未來可能性。
自○七年底延燒至今年二月的美國編劇大罷工事件,撼動了長久以來對劇作者漠視的美國影視工業,也給了向來予人「閉門造車」印象的影視文字工作者站到台前的機會,告訴人們,那些螢幕上精采的演出、字字珠璣的對白、意境深邃的畫面,除了來自演員和導演的功力,更有賴幕後操刀的編劇們。
好萊塢的編劇們因為此次罷工串連,贏得了網路播映權等實質權益和迅速攀升的尊重;反觀台灣影視圈,參與偶像劇、單元劇、類戲劇的劇作者們,究竟處在什麼樣的工作環境中?在戲劇製作團隊中扮演何種角色?擁有哪些權益或面臨哪些生存限制?相較於廣獲矚目多年的日韓影劇與近年崛起的中國,台灣劇作者的優勢或限制會是什麼?
影視編劇的工作模式
「台灣影視圈對編劇多半是沒有尊重可言的,我稱之為『衛生紙行業』」,○七年甫以《白色巨塔》獲得金鐘獎戲劇節目類最佳編劇的吳洛纓直言。
自○二年從劇場編導轉入影視編劇,她自認相較於其他連獨立編寫自主性高的劇本都不可得的「寫手」,自己算是十分幸運:「我的第一個電視劇本,是幫慈濟大愛台寫一個百歲人瑞的生平。從採訪到劇本,都是我獨立完成,這是很難得的經驗。」
怎麼說?吳洛纓分析目前台灣影劇三種常見的產出劇本模式:第一種是獨立編劇,這類劇作者常身兼導演或製作人,創作企圖心較大,但受限於時間或成本,這類編劇較常見於單元劇,例如公視的「人生劇展」。第二種,是吳洛纓自己比較喜歡的工作方式,由兩位經驗、默契較接近的編劇一起撰寫,生產劇本的質量也比較穩定,她剛完成的公視大戲《亂世豪門》就是此例。
第三種,也是最普遍的,就是由一位編劇統籌帶領編劇小組執行劇本撰寫工作,通常統籌先和製作單位或導演開會,決議戲劇內容和主要架構後,便帶領較年輕或經驗較淺的編劇組員,就每一集的結構逐步討論分場和事件,然後各自分工撰寫;待大家完成劇本,統籌再行潤飾或統整風格等工作。
台灣影視界由於資金緊縮,戲劇從編寫到拍攝的時間也全部壓縮,求快的結果,使得小組編劇趕工應付拍攝時程的情況大幅增加,但求快往往意味著品質無法兼顧,因此,統籌者如何帶領編劇團隊寫出具有風格質感,又能不失市場性的「戲劇產品」,成為資深劇作者持續面對的難題。
觀眾口味難琢磨,雙贏溝通需掌握
同樣也自劇場跨足影視編劇,頭兩個劇本《大醫院小醫師》和《流氓教授》雙雙入圍金鐘獎最佳編劇的徐譽庭,就坦言:「現在常常感到不知道觀眾要什麼,也因此迷惘。」
徐譽庭主要的合作對象是有「偶像劇教母」之稱的柴智屏,兩人從《流星花園》合作至今,堪稱促成、也見證了台灣偶像劇作為新類型電視劇的崛起。她指出,其實台灣電視的戲劇需求量很大,但專業培育都傾向劇場或電影,「科班出來的人,好像對連續劇不太『屑』,但實際參與過三種編劇的人就知道,寫連續劇劇本最難。」
徐譽庭回憶剛開始寫電視劇本時,常被製作人嫌棄:「這集沒狀況、沒事件。」她完全無法理解,後來才知道極端仰賴收視率的連續劇,有一套緻密的編劇法則:怎樣在一集六十分鐘、三十五場戲中,每十到十五分鐘製造一個高潮,每集要有七到八個點子,同時要鋪陳二十集的走向,不同區塊的情節該怎樣堆砌,還要捕捉觀眾對什麼會乏味、看什麼會有興趣……這些都靠編劇在事前揣摩觀眾反應完成。
但,市場總是難以捉摸,徐譽庭指出台灣的收視率調查方式有很大問題,卻遲遲無從改善。而她也不喜歡一味循著已成功的案例走,「我最怕的情況,是很多台灣製作單位看到《浪漫滿屋》紅了,就會找你說:『怎麼樣?來做個《浪漫滿屋》吧!』或是你寫到一半,製作人跑來要求,現在金三順很紅,所以女主角要改成胖子……」遇到這樣的提案,她現在的態度是「謝謝,不合作。」
影視工業有賴資金投入。面對出資者或製作人時,編劇如何拿捏市場需要和創作空間?徐譽庭說,跟能彼此互信的製作人合作是重要的,「我蠻感謝柴姐,她會觀察編劇的特質,在她眼中我的劇本是比較做口碑的,所以不要求我一定要在收視率去拼,但是要幫她入圍金鐘獎……」她笑說。
吳洛纓則認為,由於編劇是劇組中位置最低、被容易被換掉的,所以,學會跟製作單位溝通很重要。儘管依照製作端的要求寫,但仍會發生對方要求前後不一的情況,這時她會客氣提問:「上次開會您提出的要求是什麼,不知是不是現在想法改變了?」吳洛纓強調,溝通要婉轉、給對方台階下,才能製造雙贏。
弱勢逆境中,勇敢爭取被看見
說到台灣編劇的弱勢處境,吳洛纓與徐譽庭不約而同提到日本影視對腳本家的尊重:編劇可主動提出自己想寫的題材,若獲得電視台擁戴,電視台便先付一大筆酬勞供編劇專心寫作;日韓由於資金與市場闊綽,編劇的薪水是台灣十倍以上。戲劇上映時,編劇也可要求海報上劇作者名字露出的位置與字級大小……凡此種種,都讓台灣「十個有八個得憂鬱症」的劇作者欣羨或黯然。
台灣的影視編劇,沒有所謂編劇工會的保護,撰寫故事大綱不僅沒有酬勞,還常被製作公司剽竊,另找便宜的寫手完成劇本。領薪不固定(通常每三或五集成一領),萬一發生寫到一半由他人取代,更別提爭取已完成部分的稿費。徐譽庭說,自己曾跟同業好友抵制某個會剽竊故事的製作公司,但抵制無效,畢竟,「大家還是要討口飯吃,很難真正抗爭或拒絕案子上門。」
吳洛纓也說,正因編劇工作太不穩定,所以很多編劇都會讓手上保持很多案子,「schedule填得滿滿的,以防哪個月突然空了,就沒有收入了。」
然而兩人也都肯定台灣劇作者,在面對亞洲影視產業的潛力和優勢。吳洛纓舉出,以中國為例,自從改革開放後,地方電視台的戲劇需求量大增,也提供不錯的待遇吸引台灣編劇,因為擅長歷史劇的中國編劇對當代題材較不拿手,加上嚴格的節目審查制度,這些都對應出台灣編劇不被制約的無窮創意,是值得被期待的。
徐譽庭也認為,台灣創作人常常太小看自己,大量copy日韓等國的戲劇精神、場景甚至台詞,卻忽視了當初《流星花園》以極有限的資金,卻能成功將戲劇外銷到東亞各地,可惜後來政府沒協助延續,讓韓劇搶下市場,但台灣編劇的靈活跟創意,她認為是介乎日、韓之間,更不用提已經超越了中國和香港。
事實上,光就台灣而言,電視戲劇的需求量仍大,亟需新一代的編劇投入,吳洛纓就非常鼓勵年輕的劇作者,要勇敢展現企圖心,「如果你喜歡某個導演或製作人的戲,不要怕毛遂自薦,寫個故事大綱投石問路,如果他們認為你不錯,即便你的故事暫時不能寫,也能參與其他案子,編劇入場券就拿到手了。」
徐譽庭希望自己能仿效日本,提倡編劇師徒制,帶幾個有心學習的人,從蒐集戲劇材料做起,「編劇是一門學不完的行業。過去我看到很多有潛力的新秀,為了賺快錢而不斷接今天寫明天拍的案子,消耗了才華,也無法累積功力,相當可惜。」
或許目前編劇在台灣影視環境中仍處於身分的劣勢,但是,新一代編劇在認清事實之餘,若能不忘多方發展觀察力、感受力,對社會保持高度敏感和關懷,就可能用實際的工作成果,爭取更多資源和創作空間。當每天晚上有幾百萬人打開電視,看見你的嘔心瀝血之作,這,大概就是身為編劇最感興奮的魔幻時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