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大卡司、沒有景觀場面,美國劇作家唐諾.馬戈利的《作品輯》與英國劇作家克蘿伊.摩斯的《無盡之夜》,分別都是透過女性角色探討議題的劇作,前者描繪女作家教授與自己調教的指導學生之間的微妙互動與衝突,後者則演出女性受刑人出獄後的適應與期待。
《作品輯》Collected Stories
4/9~6/13 曼哈頓劇場俱樂部
編劇:唐諾.馬戈利(Donald Margulies)
《無盡之夜》This Wide Night
5/8~6/27 赤裸天使製作 Peter Jay Sharp Theatre演出
編劇:克蘿伊.摩斯(Chloë Moss)
有「瑕疵」的女人,才美!
不完美的故事,亦然;留白或轉折的角落,正可以讓讀者參與、觀想。《作品輯》與《無盡之夜》分別都是透過女性角色探討議題的劇作;前者在百老匯劇院區(650人座)上演,正面迎擊《美國白癡》、《毛髮》或《鳥籠》等喧鬧精采的大堆頭音樂、歌舞劇,而後者則在外百老匯區的「劇作家地平線」(Playwright Horizons)四樓的小劇場(128人座)搬演。
沒有大卡司、沒有景觀場面,美國劇作家唐諾.馬戈利(Donald Magulies)與英國劇作家克蘿伊.摩斯(Cholë Moss)的這兩齣戲也不是曠世新作。《作》劇於一九九六年首演,且美國表演界巨擘鄔塔.哈根(Uta Hagen)還曾於一九九八年扮演過《作》劇裡那位跟自己調教的指導學生產生微妙互動、小有名氣的女作家教授;《無》劇則於二○○八年在英國首演,次年由倫敦蘇活劇院重製演出,評價一般,不過劇作描繪女性受刑人出獄後的適應與期待,讓我好奇。
很有趣的對比,不是嗎?中產文化菁英與女性更生人的今昔情境。這四位女演員要怎麼詮釋對話如此飽滿且題材不盡討好的劇本呢?
纖細文筆刻畫文化菁英 馬戈利寫作彷如中國文人畫
現於耶魯大學文學戲劇系任教的馬戈利,曾於二○○○年以《與友晚餐》一劇獲得美國普立茲獎;溫吞的風格和纖細的文筆,加上以中產階級為題,似乎多少符合了普立茲獎向來為人詬病的保守立場。從他早期作品諸如《表象之外》Sight Unseen(1991)、《作品輯》(1995)或至今最新劇作《時間凝止》(2009)Time Stands Still等來看,馬戈利不僅創作不輟,更懂得把握百老匯與外百老匯製作首要原則:角色精簡(以二至五人為主)、獨幕全場和以刻劃紐約中產階級文化菁英為主。他的台詞風格並不新鮮,不若大衛.馬密(David Mamet)或山姆.謝普(Sam Shepard)那般犀利衝突,但對話之間卻能鋪排縝密的戲劇化情節,也凸顯人物的真實,足以提供演員在縫隙之間,大展身手。
或許,這是馬戈利如此適當地扮演美國傳統劇作家角色的原因,不以前衛批判性的個人風格「搶戲」;即使像《時間凝止》這麼一齣碰觸前線記者生態、幾乎要被歸類為政治性劇作的作品,馬戈利也堅持自己不就戲劇創作表白政治立場,與偉大的馬密大相逕庭。
也是這種氣質,讓我特別覺得馬戈利的寫作與中國文人畫作鋪排相近,沒有太多刻意的拼貼與概念,不推銷任何主張──當然會有知識分子那種逃避的嫌疑,只不過,角色開口說話的時候,劇作家對這些文化菁英的「尖酸刻薄」,便毫無保留。
在馬戈利筆下,《作品輯》裡那位宅居曼哈頓格林威治村卅年的女作家露絲(Ruth),幾乎代表著文學界菁英最幽暗不堪的人性,儘管能以文字征服市場,或以風骨見諸教學口碑,但當自己一手栽培的學生剝奪了自己曾有的生活與經驗而走出創作的路,露絲幾乎不堪一擊。《表象之外》、《時間凝止》與《作》劇等,分別是馬戈利針對美術界、新聞界與文學界人物為題材的劇作,每部均為委託創作,但也見足編劇如何做全了準備功夫。
一齣不見血的《動物園故事》 舞台設計極盡用心
在全場近兩小時、計分兩幕的演出中,飾演年近六旬的作家教授露絲的演員拉汶(Linda Lavin)與飾演學生琳達的演員寶森(Sarah Paulson),從頭對戲至尾,像是一齣不見血的《動物園故事》The Zoo Story。首場鋪排相當生動寫實;琳達懷抱對露絲的仰慕和膜拜,以戰戰兢兢的態度到指導教授所住的房子裡,「頂禮」受教,而露絲直率的批判似乎毫不留情,但從她不斷地、仔細地推敲和傳授琳達關於寫作的門道時,觀眾顯然能體會這位聲望不若從前的作家心裡,多少有著自豪和惜才之意。換句話說,我們也間接分享了編劇馬戈利多年來的寫作心得。
最令人拍案叫絕的是作家在首場鋪伏的這條「梗」。露絲問:「妳想好下一篇小說的點子了嗎?」正當琳達滔滔不絕地描述自己的想法時,露絲打斷了她:「不要說出來!先寫下來!妳講出來以後就沒有下筆的慾望了,這會減弱那股急迫性,一旦急迫性沒了,妳也不會想下筆抒發妳的創作慾望了。先寫,我們再來討論。」結果數年後,露絲耿耿於懷地便是琳達「盜取」露絲曾私下透過的一段情史,用於自己最新出版的小說情節中;即使琳達因此成名,或如何辯稱自己是為了將作品獻給這位啟蒙老師,露絲依舊不留任何情面地將琳達從那棟公寓轟出去,也狼狽地把這段情誼,一刀兩斷。
該劇的舞台設計極盡用心,不論書架、紙條、打字機、垃圾桶、沙發或各項生活細節,一絲不苟地呈現在《作》劇的視覺中,為兩位演員提供了相當真實的生活空間,即使有些角落幾乎被台位和表演「荒廢」。演員的表現不盡如人意,由於師生互動過於拘謹,導演似乎也刻意避免過度的情感渲染,觀眾多半僅能從台詞對話之間去體會兩人之間的友誼或心結。直至最後一場的衝突堆疊,飾演師生的這兩位演員才得以脫韁廝殺。
《無盡之夜》小巧精采 家常手法烹調人生酸甜苦辣
相反地,《無盡之夜》的設計則是要費盡苦思地將舞台「弄髒、弄亂」。不像前述百老匯製作,《無》劇每次換場幾乎都由演員摸黑執行,而設計則將這一間女主角瑪麗(由演員琵兒Alison Pill飾)出獄後落腳倫敦的窩,規劃出如浴室、兼作廚房的洗手檯、後巷窄窗和單人床、單人沙發等表演動線。透過兩位演員極具默契的運作和發揮,《無》劇的小巧反而提供了更多戲劇觀賞的樂趣與收穫。
全劇由女演員法柯(Edie Falco)飾演的五十幾歲的蘿琳剛出獄前來投靠昔日獄友、廿幾歲的瑪麗開始;在蘿琳敲門的那一剎那,蜷縮在沙發裡幾乎徹夜失眠的瑪麗,一臉驚嚇和不安。這一開門,收留與不收留,卻也成了劇中人是否能走出心底陰影的懸念。導演安.考夫曼(Anne Kaufman)手法節制、細膩,在毫不干擾劇作流暢的條件下,她僅僅透過暗場的噪音、聲響,或是透過演員表演的細節,例如前幾場瑪麗獨斷跋扈地決定燈光何時暗、何時亮,鋪陳兩人互動關係的變化。知名演員法柯表現精采,在有限的篇幅和空間裡,不僅肢體的模擬獨到──她幾乎隨時都保持駝背、行為大而化之──也能在對話中透露自己身為殺人犯、身為人母的矛盾情結。
法柯飾演的角色有藥癮,對瑪麗充滿依賴和母性;瑪麗看似硬狠,演員琵兒生動精湛的詮釋,讓觀眾親眼目睹一個年輕女孩,如何膨脹自己而能與年近半百的熟女(殺人犯)共處,甚至呼來喚去。兩位演員模仿愛爾蘭人的口音,也維妙維肖,增強了角色的說服力;這位年輕編劇摩斯,沒有用過多煽情的通俗情節,僅僅是簡單的、女人的對話,例如買新衣服、談家庭、講跳舞或是失眠時的聊天等等,都以家常的手法烹調酸甜苦辣的人生滋味。
此外,如暴烈的肢體動作像搶藥爭執,讓觀眾不禁為瑪麗的安危提心弔膽時,瑪麗反而開口問蘿琳關於殺人是什麼感覺;瑪麗拚命要蘿琳跳舞,而蘿琳因為不適應而在談話間忍不住嘔吐;或是瑪麗掌摑蘿琳之後反而是蘿琳轉身擁抱的場景等,演員細膩的情緒和精準的台位,都叫人印象深刻。
《無》劇談的是無邊無際的時間,和茫然無從的新人生,當再次天亮而四處悄然無聲時,蘿琳的去留不再是瑪麗介意的問題;負面、消極的戲劇情節,衷心鋪陳的是樂觀的人生態度。相反地,看似光鮮亮眼的文學家居,或是冠冕堂皇的師生教學,造作、虛偽與不信任是《作》劇的言外之意。這裡、那裡,都有點瑕疵,這樣的人生才算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