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拍劇團的創團成員大多畢業自法國賈克.樂寇學校,該校以小丑及肢體訓練出名,也因此合拍劇團經常被歸類為「肢體劇場」。從另一個角度看,合拍劇團或許從樂寇的訓練中,啟發集體創作方法,這正好契合當時八○年代英國劇場,新生代劇團興起一股「編創劇場」的勢力,若把合拍劇團歸類為「編創劇場」也不為過。
一九九九年春,合拍劇團在倫敦西區(West-end)的皇后劇院(Queens Theatre)上演《鱷魚街》The Street of Crocodiles。出乎意料地,走進劇場的可不只有學生,下班直接過來的西裝紳士、足蹬高跟鞋的粉領族,還有更多是老先生牽著老太太。戲一開演,第一個場景幾乎是在全場觀眾目瞪口呆的情況下展開:台上主角Joseph從頹圮的書牆中,找到一本堆滿灰塵的書,他靜靜地坐在舞台中央,小心翼翼地翻開第一頁,倏然間,一片寂靜中,書中的角色,彷彿從沉睡多年的夢境中被喚醒:有的從牆上無聲地垂直走下來、有的在地上慢慢地捲進來,有的從水桶中甦醒,有的從一堆書籍中掙脫;彷彿書中的人物從四面八方被召喚回來,成功營造記憶浮現時,那些豐富的情緒及無重力的空間感。隨著劇情發展,直到最後一景,Joseph被一槍擊中,他的痛苦綣曲為初生嬰兒的身體,彎曲而柔軟易碎,在扮演家人的臂彎裡一一被擁抱,彷彿擁抱一個應是令人雀躍期待、卻已然結束的生命。也就在這「迸」地一聲,劇院裡所有觀眾彷彿從一場絕美又哀傷的夢境中甦醒,走出劇院者莫不拭淚。
契合「編創劇場」趨勢而起
合拍劇團的創團成員大多畢業自法國賈克.樂寇學校,該校以小丑及肢體訓練出名,也因此合拍劇團經常被歸類為「肢體劇場」(physical theatre)。從另一個角度看,合拍劇團或許從樂寇的訓練中,啟發集體創作方法,這正好契合當時八○年代英國劇場,新生代劇團興起一股「編創劇場」(devising theatre)的勢力,若把合拍劇團歸類為「編創劇場」也不為過。
「編創劇場」緣起於一九六○年代反抗社會政治權威的氛圍下,強調集體創作(devising)的排練方法開始於各地劇場界醞釀,除了有別於長久以來,文本當道以至於劇作家、導演及演員間容易產生階級制的主流劇場,更用來訴求政治理念。一九六三年,《啊!多可愛的戰爭!》Oh, What a Lovely War!在英籍女導演Joan Littlewood與左派「戲劇坊劇團」(Theatre Workshop)共同編創下,被視為第一齣集體創作完成的演出在倫敦上演,以音樂劇的形式諷刺戰爭。集體創作(devising)變成劇場新名詞。同時期的美國,集體創作也蔚為氣候,曾訪台的美國辣媽媽劇團(La MaMa)在一九七○年成立。到了八○年代,社會政經緊張的情勢趨緩,集體創作不再用來作為政治訴求的手段,轉換為強調藝術家相互間的激盪,以共同發掘更多可能性的詮釋或表演方式,合拍劇團就是在這樣的環境氛圍中(1983)成立。
合拍創團成員在樂寇學校學到的集體即興創作技巧與當時英國劇場氛圍相得益彰,除了奠基了該團的創作方法,也因此發展出與眾不同的視覺化肢體劇場的詮釋表演風格。
雖然集體創作及用肢體動作來詮釋表現的劇場(physicalized dramaturgy),在當時新成立的劇團中蔓延開來(註1),但對於歷史悠久、以文本為主流的英國劇場,及倫敦西區上演的戲碼相對之下仍然只是少數。這類劇團在當時,經常以另類(alternative)、邊緣(fringe)、實驗性(experimental)或前衛(avant-garde)來形容。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說英國文本劇場,導演及演員為了忠於文本,導致表演風格不乏被譏稱為「說話的頭」(talking heads)。麥克伯尼念的雖是與文字、文本最相關的文學,但企圖跳脫「說話的頭」的作為歷歷呈現在他的作品中。一九九六年麥克伯尼曾受訪表示:「英國戲劇在傳統上一直非常保守,世界各地也如此認為。它停留在某種形式的自然主義:非常不愛冒險!」。
「復古」戲劇技巧贏得前衛之名
話說回來,當評論以另類、前衛來形容合拍劇團的表演形式,但他們運用的技巧,部分可能只是中世紀戲劇傳統的「復古」。樂寇發現,希臘悲劇傳統中的歌隊運用,具有極大的感染力;義大利喜劇的面具運用,可以幫助表演者透過肢體動作來表達情感,即興技法則可以用來挖掘戲劇本質。總結上述,你或許不會在師承樂寇的合拍劇團看到演員戴著面具演出,也不會看到歌隊吟唱形式,但用身體動作詮釋情緒或戲劇張力,或演員在舞台上的集體構圖、用肢體或物件編排的視覺場面,都可以發現中世紀戲劇傳統的影響。
合拍劇團初期的創作題材來自日常生活,創團首演《把它放在你頭上》Put It On Your Head(1983)取材自聖經篇章,但顯然留下不受看好的評論。除了被Time Out稱為「前樂寇小丑們創造的新劇團」,也被《財經時報》評論:「Gordon女士(編按:Fiona Gordon,創團人之一)及麥克伯尼先生具有喜劇的天賦,但是他們需要更耐人尋味的部分:更多的營養、少一點小題大作。」顯然評論家對於該團無法跳脫樂寇陰影及暗示技巧甚於內涵的演出形式,頗有微詞。不知是否為此,八五年劇團邀聘英籍劇作家兼導演Neil Bartlett參與,創作了關於身陷消費時代、沒錢或無處可住的黑色喜劇More Bigger Snacks Now,該劇於愛丁堡藝穗節演出時,摘下該團第一座獎項「最佳喜劇獎」(Edinburgh Festival Fringe, Perrier Comedy Awards)。接下來的短短幾年,倫敦劇場界開始察覺到這顆明日之星。八八年在銀行家之子、劇場導演Pierre Audi的邀請下,劇團前往Audi於倫敦北邊建造、專供實驗作品為主、可容納三百廿五人的劇場(Almeida Theatre),一口氣把劇團新舊十二個作品,連番演出十五週。
隨著劇團的發展,劇團也開始嘗試運用文本或從文本取材出發,八九年第一齣使用文本,是瑞士劇作家Friedrich Dürrenmatt鮮為人知的作品《拜訪者》The Visit,在該劇本因版權所屬,不接受任何文字修改的情況下,《拜訪者》考驗劇團的表演風格是否可以與劇作家的文字編織在一起。實驗的結果是成功的,演出贏得幾乎一面倒的正面評論:「沒有人會指責這部作品太膚淺」(Time Out劇評);英國權威的《獨立報》更下了斗大的標題「從脖子以下」(From the neck dowm),狠狠把英國劇場典型的「說話的頭」削了一頓,劇團自此又往前邁了一大步,開始成為位處泰晤士河南岸、英國皇家戲劇院(Royal National Theatre)的常客。
精采豐富的「藝術共謀」
九二年,劇團終於照本演出老祖先莎翁的劇本《冬天的故事》The Winter’s Tale(註2);不過,讓劇團晉級天團的是同年在英國皇家戲劇院推出的《鱷魚街》。該劇取材自猶太裔波蘭作家布魯諾.舒茨(Bruno Schulz)自傳式小說,描述發生在波蘭東南方一座原本淳樸的小鎮的鱷魚街上,因工業及商業快速發展招致小鎮墮落、腐敗的故事。舒茨在二次大戰中被納粹槍殺身亡,合拍劇團閱讀其所有作品、理解其身世,經過集體即興的創作過程,以及音樂、燈光、舞台設計等藝術家共同參與下,將作家文字中的象徵及想像,甚至是記憶中漂浮的氣味、色彩,透過肢體化場面調度、視覺化的情感呈現,歷歷在目地呈現給觀眾。最後,整個敘事鋪陳出兩條交錯的脈絡:一是隱喻淳樸小鎮因工業入侵被迫趨向墮落的命運;二是由文字顯見作家的純真,對應死於納粹槍下的無辜與殘忍。《鱷魚街》豐富卻毫不矯揉的文學意象,用肢體或物件堆砌出來令人動容的視覺場景,成為該團的經典作品,引領劇團踏上國際巡演。此後,該團榮獲重要獎項,包括改編布雷希特的《高加索灰闌記》摘下一九九八年「奧立佛戲劇獎最佳編舞」。英國劇場及評論們開始改口稱呼該團為「一個神奇的團體,從邊緣喜劇躍為主流戲劇」(Country Life評語)。
一九九九年,我離開英國的那年,聽說合拍劇團應薩爾斯堡藝術節(Salzburg Festival)的邀請,正在「研發」運用影像等媒介,創作一齣關於時間與記憶的演出Mnemonic。這齣聽起來暨科學又哲學的作品,劇團嘗試運用科技新媒材,意味有極高的失敗率,累積十多年實力的合拍劇團,千禧年於薩爾斯堡傳回捷報,我的朋友隔著越洋電話興奮地告訴我:「比《鱷魚街》好看一百倍!!」合拍劇團鞏固其天團地位,影像運用也開始出現在接下來的作品。至今,走遍世界各地,英國被詢問度最高的兩個劇團就是:「與你同行」(Cheek by Jowl)劇團(註3)及合拍劇團。
合拍劇團的團名現已更改為英語發音的Complicity,但劇團成立時,團名為法語發音的Théâtre de Complicité,其中奧妙,了解劇團發展後應可理解。不論是Complicité或Complicity,字義「共謀、串通關係」,說明了劇團所有台前幕後藝術家集體創作的精神理念。現今文化輸出不乏是各國軟實力的展現,若以中生輩、擅長舞台視覺效果的導演來說,加拿大有羅伯.勒帕吉(Robert Lepage),英國有麥克伯尼,各自巧妙,走進劇場才知道。
文字|鄒鳳芝 國立中正文化中心企畫行銷部專員
註:
1. 幾個運用集體創作的知名英國劇團還包括「強迫娛樂劇團」(Forced Entertainment)(1984年成立)、曾經來台的DV8肢體舞蹈劇場(1986年成立)。
2. 由創團人之一的Annabel Arden執導。
3. 全男版《第十二夜》即是由唐納倫率領該團與俄國契訶夫國際戲劇節共同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