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西班牙只有這麼一個陳腔濫調的舞蹈景象:黑檀木色的頭髮,銅亮膚色的女舞者,穿著褶邊長裙,跳著唯一與永遠的佛朗明哥舞蹈?除了在國外芭蕾大團發光發熱的芭蕾舞星,回鄉繼續耕耘芭蕾發展外,還有如納丘.杜亞托、布蘭卡.李等現代編舞家展現風華;就連傳統的佛朗明哥,也在瑪麗亞.帕赫斯、伊斯拉艾爾.葛爾凡等人的努力下,再創嶄新面貌。
提到西班牙現代舞團,台灣觀眾最熟悉的,莫過於曾兩度接受兩廳院邀請來台演出的西班牙國家現代舞團(Compañia Nacional de Danza,CND)。當時的藝術總監納丘.杜亞托(Nacho Duato),更曾於二○○九年隨團來台並登上國家劇院舞台獻藝。
杜亞托在一九九○年,時年卅三歲接下了一九七九成立的CND。他曾對前任藝術總監瑪雅.琵黎瑟斯凱亞(Maia Plissetskaia)積極將CND調教成波修瓦或巴黎歌劇院式的古典芭蕾團的作法評論:「西班牙並沒有芭蕾舞的基礎與傳統……這就像在阿拉斯加種仙人掌。」某種程度上杜亞托並沒有錯。他接管後,即強勢地將古典芭蕾的硬鞋從CND的舞者腳上卸下。
然而,就在杜亞托公開發表這席話時,國際舞壇卻顯露出不同的面向。CND的創團藝術總監維克多.鄔亞德(Victor Ullate),原本是貝嘉舞團的芭蕾明星,更被視為西班牙最優秀的芭蕾老師,而由他所調教出來的芭蕾舞者,近年來在歐美舞團大放異彩,例如:華更.德.魯斯(Joaquín De Luz)在一九九八年成為美國芭蕾舞團(ABT)的獨舞家,目前則是紐約市立芭蕾舞團(NYCB)的首席舞者;安海爾.科瑞亞(Ángel Corella)在一九九七年時被譽為ABT最閃亮的芭蕾明星,於二○○八年返鄉創立號稱西班牙唯一正宗的古典芭蕾舞團「科瑞亞芭蕾舞團」(Corella Ballet);塔瑪菈.羅赫(Tamara Rojo)目前則是英國倫敦皇家芭蕾舞團首席舞者,且曾名列皇家芭蕾舞團及CND藝術總監的人選名單之中。
最近事件的發展愈來愈精采。原本是巴黎歌劇院芭蕾舞團的西班牙籍芭蕾明星荷塞.卡羅斯.馬丁內斯(José Carlos Martinez),在今年被召回接任CND為期五年的藝術總監之職,並公開表明,舞者將重拾芭蕾硬鞋。他認為「穿硬鞋也可以很前衛」。剛卸下CND藝術總監的杜亞托,則在今年初前往古典芭蕾傳統重鎮聖彼得堡,坐上了米海伊爾斯基芭蕾舞團(Mikhailovsky Ballet)藝術總監大位——這是百年來俄羅斯第一次由外國人掌管古典芭蕾舞團。消息一發佈,這古老板塊上的保守人士就被震得猛喘大氣。
誰還會說西班牙只有這麼一個陳腔濫調的舞蹈景象:黑檀木色的頭髮,銅亮膚色的女舞者,穿著褶邊長裙,跳著唯一與永遠的佛朗明哥舞蹈?
佛朗明哥如何成為西班牙代名詞?
杜亞托在CND的廿年歲月,卯足了勁扭轉全世界只知道鬥牛與佛朗明哥的西班牙印象。杜亞托是瓦倫西亞人,透過類季利安式架構(註1)與強烈音樂性的舞作,強調西班牙的地中海文化、巴斯克文化等地域性元素,表現歷史與地理的西班牙文化認同。
但疑惑依舊存在:為何佛朗明哥變成模式化的西班牙文化表徵?
十九世紀法國革命之後興起了浪漫主義的「探索風潮」,從這些「西方國家」的「歐洲之眼」(European eyes)看庇里牛斯山這一邊的「他者」(Other)國家西班牙,似乎就像愛德華.薩伊德的「東方主義」觀點:這土地上的多元文化,無疑就是誘人的異國情調,尤其是吉普賽文化。於是,隱晦、熱情、原始、佛朗明哥、鬥牛、殘酷等字被聚集起來指涉西班牙。
到了廿世紀初的西班牙內戰,獨裁大元帥佛朗哥(Franco)獲得勝利,為了壓制其他種族與文化,將已成為西班牙象徵的佛朗明哥,當作宣傳單一國家形象的工具。因此,佛朗明哥舞蹈所滲透出的激烈olé聲,或踩腳答答聲,聲聲烙印在大家的腦海中,一直延續到現在。
然而,對許多西班牙藝術創作者而言,佛朗明哥並非僅止於歡樂節慶與高昂情緒的膚淺層面。他們希望重新找回她的精髓與深層的意境,進而創造一個「新他者」(New Other)西班牙!
誰最了解佛朗明哥的深層意境?那一定是全身流著吉普賽文化血液的西班牙前衛詩人兼劇作家羅卡(Federico García Lorca)。來自格拉納達(Granada)的他,深愛故鄉吉普賽文化的自然純樸性;因運用了豐富的安達魯西亞音樂、佛朗明哥舞蹈以及民間傳說等元素,他的作品中充滿了濃郁吉普賽風,成為許多藝術家的創作靈感泉源。
繼布紐爾(Luis Buñuel)之後、阿莫多瓦(Pedro Almodovar)之前,西班牙最具代表的電影導演非卡洛斯.索拉(Carlos Saura)莫屬。他認為電影創作是為了傳達真實的西班牙社會與生命的真相。但,這在佛朗哥獨裁時期是不容易達成的目標。所以,他以隱喻性與超現實寓言手法,巧妙記錄下了西班牙政治與社會的變化。隨著佛朗哥政權的垮台,他的政治電影使命感也隨著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他最喜愛的佛朗明哥舞蹈。在看到安東尼奧.葛蒂斯(Antonio Gades,西班牙國家舞團Ballet Nacional de España 首任藝術總監)和舞團排練改編自羅卡的作品《血婚》後,自此開啟了合作拍攝佛朗明哥三部曲之旅,索拉也開創了全新的歌舞片典範。
跨文化、新品種的佛朗明哥舞蹈
一九二九到三○年羅卡在紐約期間,首度遭遇爵士音樂與黑人哈林文化的衝擊,竟和吉普賽音樂與文化的藝術特質,有著相似度極高的呼應。他在紐約時期所創作的詩集《紐約詩人》Poeta en Nueva York「融合」了兩種文化的音樂與舞蹈內涵,也成了西班牙現代舞編舞家布蘭卡.李(Blanca Li)作品Blanca Li’s Company的靈感。
布蘭卡像一座橋梁,介於知識分子菁英藝術與通俗藝術之間;她是西班牙人但以巴黎為創作基地;她曾為西班牙體操代表隊員,是舞者、演員、編舞家也是電影導演、裝置藝術家。她的作品風格大膽,以節奏快速、煽情、幽默為特色。一九九五年融合現代舞、佛朗明哥舞蹈、空中特技、酒館歌舞作品、皮衣外套的聖約翰施洗者的《莎樂美》Salomé風靡了法國舞壇。布蘭卡運用了羅卡《紐約詩人》詩集的融合文化概念,以廿一位舞者與十位音樂家,捏出了混合佛朗明哥舞蹈、Hip-hop、流行文化、爵士音樂與現代groove的現代舞作。
要提到跨文化新佛朗明哥舞蹈,一定不能忘了這個天作之合:瑪麗亞.帕赫斯(Maria Pages)與西迪拉比(Sidi Larbi Cherkaoui)的《沙丘》Dunas(2009)。前者被譽為佛朗明哥女神,與索拉合作《佛朗明哥三部曲》電影系列,致力將新藝術形式帶給新觀眾;後者是有著摩洛哥與佛萊明文化血液的現代舞編舞家。女神火熱強力的身體節奏,現代舞家柔軟、自由與不拘一格的身體韻律,在舞台上形成強烈的對比,但也因兩者文化血液的共通性,造就了不同舞蹈形式的藝術婚禮。
今日的創新佛朗明哥舞蹈明星,絕對少不了伊斯拉艾爾.葛爾凡(Israel Galvan)。在他的作品看不到褶邊或波卡圓點舞衣,也絕對聽不到響板聲。對他而言,以上皆非佛朗明哥的真正本質,最不可少的「三黑黨」是:舞者、歌者與吉他手。葛爾凡最為人稱道的是腳底功夫了得,快速到像霧般朦朧,水銀般柔軟;彈指神功甚至牙齒磨擦聲,都能讓觀眾情不自禁地olé回應。兼具極簡與精準,他的佛朗明哥無疑是前衛現代舞風格。
開拓現代舞能見度的跨區域聯盟
綜觀西班牙的現代舞發展,不可否認,佛朗明哥甚至芭蕾都較能得到政府實質的經費補助與支持(註2),也為一般「資產階級」和保守人士所重視。現代舞在十多年前被視為一種「娛樂項目」,不能列入國家文化表徵。西班牙現代舞蹈界的人,應該永遠也忘不了這群保守觀眾所上演的驚人一幕:一九九八年馬德里的皇家劇院(Teatro Real)整修落成、重新開張,邀請了碧娜.鮑許的《康乃馨》為開幕季演出,結果全場噓聲收尾。而CND也在此時正式進駐皇家劇院。儘管人們批評杜亞托的專制,嘲諷CND淪為「杜亞托舞團」(Compañia Nacho Duato)的縮寫,但他確實提高了現代舞在西班牙的能見度與話題。
在政府只照顧大規模或傳統舞蹈團體,缺乏長期完善的文化政策培養現代舞團體及觀眾的情況下,許多人只好前往歐洲其他國家發展,當然,也有創作者留在西班牙努力。等不到觀眾進入劇院觀賞現代舞,他們主動走到戶外面對群眾——一九九二年在巴塞隆納舉辦了Dansa Al Parc藝術節,就是針對特定公共空間舉辦,希望吸引觀眾駐足欣賞現代舞。從高第的奎爾公園(Parc Güell)擴展到畢卡索博物館、巴塞隆納世界博覽會德國館(Mies van der Rohe Pavilion)等。此計畫至今已發展為由卅二個歐洲與中南美洲城市共同組成的國際舞蹈藝術節網絡「舞動城市」(Dancing Cities,CQD),這是一個建築與都會空間、現代舞與大眾的結盟。這一群富有旺盛創造力的現代舞創作者,正為西班牙現代舞在世界舞台上開創了一股銳不可擋的新潮流。
註:
- 納丘˙杜亞托曾是瑞典庫柏格芭蕾舞團的舞者,隨後被荷蘭舞蹈劇場編舞家尤里˙季利安(Jirii Kylian)發掘,邀請他至荷蘭舞蹈劇場擔任主要舞者。1998年,他成為荷蘭舞蹈劇場駐團編舞家。
- 各自治區政府善用體制,感召明星藝術家們回歸鄉里,主導地域性的文化自主,如鄔亞德的舞團是馬德里自治區的代表、科瑞亞芭蕾舞是卡斯提亞.里昂自治區(Castilla y Leon)的代表、布蘭卡.李則受邀擔任安達魯西亞自治區的舞蹈中心藝術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