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洛佩.德.維加到卡爾德隆,從羅卡到羅德利哥.賈西亞,我們彷彿從一個夢過渡到另一個夢中,彷彿我們穿越的不是不同時代的劇場,而是劇場書寫的夢的歷史——這些西班牙劇場史的斷片都映照著同樣的命題,人生如夢,不過夢境變了,不變的是我們一直需要劇場,帶領我們穿越夢境,然後返回更深的現實。
我們得承認,關於西班牙劇場,我們所知有限。沒關係,我們就從知道的開始,試著走遠一點。
賽萬提斯的嫉妒
十六、七世紀是歐洲的文藝盛世,史稱「文藝復興時期」,在西班牙,這段歷史有個更輝煌的名字,叫做「黃金時代」,或「黃金世紀」(Siglo de Oro)。黃金時代的諸多西班牙文豪裡,跟我們最熟的,應該要算賽萬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了,他早在現代文明來臨之前,就寫了《唐吉訶德》Don Quijote de la Mancha這本西洋文學史上第一部現代小說。比較少為人提及的是,賽萬提斯也寫戲,而且對自己寫的戲很自卑,在《八齣未曾上演的喜劇和幕間劇》Ocho comedias y ocho entremeses nuevos nunca的序言裡自我調侃說,沒有任何觀眾看完他的戲後願意給他小費。到底觀眾都把小費給了誰呢?黃金時代的另一位,確切地說,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位劇作家洛佩.德.維加(Lope de Vega,1562-1635),顯然就是令賽萬提斯眼紅的人。
洛佩.德.維加多產到驚人的地步,一生總共寫過兩千多部劇作,外加三千多首十四行詩、九首長篇敘事詩、三部長篇小說等等,讓人懷疑他有三頭六臂,塞萬提斯就稱他為「大自然的怪物」。可以想像,如果是在今天,洛佩.德.維加一定會是電視連續劇的王牌劇作家,事實上,當時的人們就說,他自編、自導、有時候還自演的戲,是讓西班牙觀眾上癮的毒藥,每天都忍不住要上劇院花點錢才能正常生活,使得看戲瞬間變成西班牙人的大眾文化。洛佩.德.維加稱自己寫的戲為「新喜劇」(comedia nueva),後人又稱為「西班牙式的悲喜劇」,與同一時代的伊莉莎白戲劇、法國古典悲劇並列為歐洲三大劇種。不過,洛佩.德.維加似乎不太欣賞後面這兩位大名鼎鼎的歐洲鄰居,他的劇本既沒有莎翁筆下那種深思冥想和內心刻劃,也沒有古典理性規範的三一律,他不要任何時間、場景、情節的統一,他要的是錯綜複雜的戲劇結構令人目不暇給,是人格近乎分裂的角色忽悲忽喜,把觀眾逗得又哭又笑。他在《編劇的新藝術》El arte nuevo de hacer comedias裡寫道:「觀眾的樂趣,是藝術的最高指導原則。」
洛佩.德.維加晚年成為西班牙皇室的宮廷劇作家,死後由另一位黃金時期的代表人物接任,就是佩德羅.卡爾德隆.德.拉.巴爾卡(Pedro Calderón de la Barca)。卡爾德隆的劇本生產力雖然不如他的前輩那麼驚人,一生還是寫了兩百多齣戲,其中最著名的是寫於一六三五年的《人生如夢》La vida es sueño。故事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波蘭皇室,波蘭國王生了一個兒子,但是預言家說這個兒子將來會推翻王位,所以兒子一出生,誰也沒得罪,就被送進監牢。時光飛逝,眼看牢裡的兒子長大成人,國王決定把他放出來,沒想到兒子一出獄就犯了殺人和強姦罪,國王便派人下藥迷昏兒子,把他送回牢裡,並在他醒來後告訴他,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夢。不過事與願違,有人洩露了國王的秘密,於是兒子帶著大隊人馬衝出監獄,奪得王位,應驗了預言。劇末,獲得勝利的兒子仍不確定自己置身現實還是夢境,可是現實和夢境真正的差別又在哪裡呢?「無論是真是幻,我都必須有所行動;如果是真,我的反應也就理所當然;如果是幻,我更得在夢醒之前忠於自己」,他說。他的名字叫賽吉斯蒙多(Segismundo),後來在西班牙文裡成為「人」的象徵。
染血的超現實主義
如今,在馬德里的聖.安娜廣場(la plaza de Santa Ana)上,豎立著卡爾德隆的雕像,他對面的西班牙劇院(Teatro Español)門前另有一尊雕像,是現代作家菲德利克.賈西亞.羅卡(Federico García Lorca)。羅卡和電影導演布紐爾、畫家達利從學生時代就是好朋友,三個人都對探索夢和潛意識的超現實主義充滿興趣,布紐爾和達利後來拍了比夢還隱晦的《安達魯之犬》,羅卡則寫出比潛意識還令人難以抗拒的「鄉村三部曲」──《血婚》Bodas de sangre、《葉瑪》Yerma和《白納德之屋》La casa de Bernarda Alba。看這三齣戲,就像在看地方版的社會新聞:在一場鄉村的婚禮上,新娘遇到舊日情人,兩人雙雙在婚禮結束後私奔,沒想到新郎即時追上,和情敵展開決鬥,最終兩人都死在對方手裡;一位渴望懷孕的女人,在祈求豐收的節日慶典上,殺死了無法生育的老公;根據鄉下習俗,四位待嫁的姊妹必須守喪八年,她們為了同一個男人而勾心鬥角,結果鬥死了自家的大姊。論者咸認,羅卡不只挖掘了個人的潛意識,讓我們體驗到慾望、衝動、激情不受控制的威力,他更挑動了社會的無意識,呈現出婦女的弱勢地位、鄉村的封閉保守等現代城市生活假裝不存在的問題。他讓超現實主義染上鮮血,還原了現實的殘酷。
一九三六年,西班牙內戰爆發,羅卡加入了共和政府軍,對抗以佛朗哥將軍為首的右翼集團,最後在安達魯西亞地區的格拉納達(Granada)被開槍射殺,死時只有卅七歲。這一次,是現實染上超現實主義的血了。西班牙內戰結束後,佛朗哥持續統治西班牙,直到一九七五年他過世為止。獨裁者死去了,民主卻沒有到來,更大的獨裁者取而代之,那就是資本主義和全球化。
比佛朗哥更大的獨裁者
長年被壓抑的民間活力,在佛朗哥政權結束後爆發開來,許多具有批判性格的劇作家、導演和劇團相繼出現,如荷賽.桑奇斯.西尼史特拉(José Sanchis Sinisterra)和他的「邊境劇團」(Teatro fronterizo)、露德絲.歐蒂茲.桑切斯(Lourdes Oritz Sánchez)、拉夫拉劇團(La fura dels baus)、羅德利哥.賈西亞(Rodrigo García)、安潔莉卡.李黛兒(Angélica Liddell)等,他們一方面挑戰解嚴後有所保留的社會禁忌,一方面質疑民主不過是改頭換面的極權。其中,最猛烈批判西方資本主義假民主之名、行極權之實者,當屬近年在歐洲劇壇備受矚目、也頗受爭議的阿根廷裔導演兼劇作家,羅德利哥.賈西亞(Rodrigo García)了。
羅德利哥.賈西亞的父母當年為了躲避美國扶植的佛朗哥獨裁政權,舉家移民到阿根廷,到了一九七○年代,又是美國扶植的魏地拉(Jorge Rafaél Videla)軍政府施行恐怖統治,使得阿根廷長期動盪不安,羅德利哥.賈西亞只得逃回西班牙。是什麼讓這個世界變得如此荒謬?答案很清楚,是美國,和美國向全世界傾銷的自由市場和全球化。這一切造成的荒謬情境,全部以最醒目的方式變成羅德利哥.賈西亞的劇本標題,例如《我去Ikea買了一把鏟子挖我的墳墓》Compré una pala en IKEA para cavar mi tumba、《把我的骨灰灑在歐洲迪士尼樂園》Esparcid mis cenizas en Eurodisney。在《羅納的故事,麥當勞的小丑》La historia de Ronald el payaso de Mc Donalds這齣戲裡,他將一段文本投影在舞台底端的牆面,文字由下而上冉冉升起,讓觀眾在靜默中閱讀他對跨國資本集團的無聲控訴,意識到荒謬底層的殘酷:
如果你九歲而且你住在里斯本,星期天你會去麥當勞。
如果你九歲而且你住在古巴,你就得去幫義大利觀光客吹喇叭。
如果你九歲而且你住在布魯塞爾,星期天你會去麥當勞。
如果你九歲而且你住在玻利維亞,你就得去幫美國人挖礦坑。
如果你九歲而且你住在佛羅倫斯,星期天你會去麥當勞。
如果你九歲而且你住在非洲,你就得在Nike的工廠幫足球灌氣。
如果你九歲而且你住在紐約,星期天你會去麥當勞。
如果你九歲而且你住在泰國,你就得讓澳洲人操你屁眼。
接著,兩架飛機撞毀了兩棟摩天大樓,
而人們居然覺得不可思議。
羅德利哥.賈西亞的導演手法也和他的言詞一樣激烈,舞台上常見演員用可口可樂洗澡,暴食義大利麵、速食、番茄醬等工業化生產的食品,直到在舞台上嘔吐為止,不然就是在名牌商標的巨大投影底下,拿著球鞋自慰,或是穿著時裝雜交。羅德利哥.賈西亞要傳達給觀眾的訊息是很明確的:跨國企業是史無前例的超級獨裁者,他讓半個地球的人貧窮餓死,只為了讓另一半地球的人物慾橫流,直到撐死。資本主義在全球施行恐怖統治,我們卻以為自己活在太平盛世。
從洛佩.德.維加到卡爾德隆,從羅卡到羅德利哥.賈西亞,我們彷彿從一個夢過渡到另一個夢中,彷彿我們穿越的不是不同時代的劇場,而是劇場書寫的夢的歷史:洛佩.德.維加讓劇場成為生活不可或缺的娛樂,令人如癡如醉的夢幻場所;卡爾德隆將劇場拉到哲學和神學的高度,在似真似幻的邊界,追問人生的意義;羅卡面對政治高壓的環境,在劇場裡釋放被社會壓抑的潛意識;羅德利哥.賈西亞把劇場改裝成他的武器,爆破資本主義的文明幻象。
這些西班牙劇場史的斷片都映照著同樣的命題,人生如夢,不過夢境變了,不變的是我們一直需要劇場,帶領我們穿越夢境,然後返回更深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