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 表演藝術雜誌

烏克麗麗旋風吹起，帶起一股台灣人們瘋樂器的潮流。不管是想裝酷、耍帥，或是高歌一曲，對這些追著流行跑的人們，擁有一把樂器抱在懷中是他們共同的夢想。望著樂器行中擺設著小巧可愛的烏克麗麗，色彩繽紛讓人愛不釋手，但是，你知道這些台灣的烏克麗麗，是來自何處嗎？

田中央的樂器工廠  台灣烏克麗麗的故鄉

從台北搭車到雲林，跳上計程車後，北部那種按路牌尋找目的地的法則，在這片廣闊的土地上已經完全失效。然而令人訝異的是，只要開口詢問：「水林鄉的吉他製造廠在哪裡？」無論是那個路人，都可以正確無誤地指出方向。一路沿著指示來到目的地，發現這間吉他工廠並不特別顯眼，座落在馬路旁，對面和四邊都是田地。外觀和一般平房無異，但看到工廠裡整排的半成品懸吊著或放在架子上，就可以確定這裡就是供應全台烏克麗麗的製造地，也是製琴師傅陳國明工作的所在。

做吉他和烏克麗麗有什麼不同？陳國明邊揮手邊說：「一樣一樣！」看著排列整齊的烏克麗麗，很難想像工廠裡原本是以吉他製造為主。以往廠裡偶爾也做小吉他及零星的烏克麗麗，但需求量少，幾乎是做一支就賠一支。但隨著流行的影響，如今吉他與烏克麗麗出貨的比例在近兩年居然完全反轉。從進門看到剛叫來的空紙箱堆積如山，立刻就能讓人感覺到這股烏克麗麗的澎湃熱潮。

一旁的陳太太透露：「去年連吉他一起計算，整年度大約有五千把左右的出貨數量。」但後來因為烏克麗麗的暢銷，加上沒有其他師傅可以幫忙噴漆，今年索性停掉吉他訂單，專心製作烏克麗麗。而隨著潮流的持續加溫，今年光是一、二月，產量就已經突破兩千把之多，面對這樣的現象，讓忙碌的陳太太苦笑著說：「以前做一年也沒有現在做一個月的多！」

從銷售吉他到愛上吉他  投入製琴堅持不悔

其實剛開始，陳國明只是做樂器的批發，賣給書店、也銷貨給樂器行。但從銷售吉他到愛上吉他，他毅然決然投身吉他製作，到高雄跟隨赫赫有名的雅歌樂器行拜師學藝。後來他回雲林開創自己的事業，從沒沒無名，慢慢靠著品質和口碑打出聲譽，後來賣給貿易商做外銷，從此更讓台灣手工製造吉他銷向歐美各國。當年生意鼎盛時，工廠裡裡裡外外忙進忙出的員工多達十餘人，加上那時各地吉他製造商百家爭鳴，每年產量與外銷的驚人數量可想而知。但中國大陸一開放後，很多同業就紛紛到中國設廠，只有他們一直留在台灣。不料現在，陳國明的工廠居然意外地成為台灣碩果僅存的手工製造商。

將工廠轉移節省了人力成本，但回銷台灣的琴是好是壞就非常明顯了。陳國明的大兒子陳敬芳提到：「很多打著『台灣烏克麗麗專賣店』的商家，賣的卻不一定是都台灣製造的。」價格便宜當然是誘人的原因之一，對於中國貨，店家自有一套「包裝」，他促狹地說：「這類貨源現在都統稱為『進口』！」但面對來自對岸的低價競爭，是否對工廠有所衝擊？這麼多年過去，陳太太對自己的產品仍舊堅信不移，直點著頭說：「大家還是會選台灣的！」

雖然充滿自信，但這些年外銷榮景早已不在，吉他一年只要有五、六百把的訂單就已經很不錯了，即使到現在掀起烏克麗麗的流行風潮，工廠裡的人手包括陳太太，也只有四、五個人而已。幸虧一年前開始，鄉公所、縣政府也開始參與協助推廣，聯絡地方記者前來採訪、幫忙設計便於攜帶的紙盒、更安排學校到工廠參觀。雲林的水燦林國小、文正國小兩個學校成立烏克麗麗音樂班，遠從台北來的志清國小更在拜訪完後也準備成立社團要和鄉下的綠精靈以樂器PK，以地方的角度做推廣，陳國明三個字更從老樂器行熟知的名字，一躍成為水南社區在地文化的代名詞！

癌症病魔來襲  打不倒製琴熱情

大約是從大家紛紛往中國跑的時候，陳國明開始生病的！十多年前生意正好，他一個人帶領這家工廠，也自己開車送貨全台跑，為了提神他吃檳榔，卻沒想到這個習慣居然讓他罹患了口腔癌。第一次大手術之後，不但讓他原本俊俏的外型走了樣，連語言溝通也變得困難許多。採訪前他才又動了一次大手術回來，雖然行動自如，但鼻胃管還無法拆下。原本心疼他的身體狀況，打算在簡短的採訪後讓他休息，誰知道說起這辛苦創立的王國，陳國明不但精神奕奕地穿梭在每個房間中介紹，不時地請太太或兒子做翻譯，一張張小紙條更在無法說清楚的時候遞上前來。無論提到什麼必定轉身將實品帶上前來解釋。一說到當年有多帥，他倏乎消失又旋即出現所帶出來的照片，也證實了這位師傅所說的，從來都不假！

說是手工製造，這間量產型的工廠還是需要機械來輔助。從木材的選取、裁切、打洞、側板成型、琴柄磨平、組裝琴柄、安裝指板、修飾木頭、油漆、研磨、噴漆、安裝弦鈕、旋吉他線、調音、品管……從粗胚到可以彈奏，繁複的程序約四、五十個。若要再細分，一條弦光是鎖上頭、鑽洞等零件，就要幾間工廠合作才能完成，製造程序總共可以多達兩百個以上。無怪乎整間偌大的工廠，從門口擺出的桌子、房子隔間到後面的噴漆室，每個角落各有一個步驟，每個步驟也都是要像照顧孩子一樣花費精神，並且要小心呵護。例如側板的弧形，要用水火軟化、慢慢定型，上好油漆的部分也只能等待時間自然晾乾；上琴弦時要先畫位置圖、量音準、做記號、貼琴橋，還要注意不能打弦（指琴弦如果安放不當，彈奏時會碰觸琴身發出雜音）……這些步驟不但要按部就班，還要有耐心等候，只要一躁進就可能出錯，只要一出錯就只能銷毀，因為修補費時費工，得要花更大的功夫才可能將它調整得好。

堅持環保讓人安心彈琴  一身手藝期待有人傳承

「做琴是差一點點都不行！」陳國明一邊量著琴弦的位置一邊說：「以往外銷一批兩千支，只要檢查到有幾支做得不好，我就整批退還回來！」又在紙上寫下：「卅年來最主要講求品質，每支吉他均要完整無缺才出貨！」嚴格要求從他手中出去的樂器有一定的水準。即使今年烏克麗麗訂單暴增，他也絕對沒有辦法做得快，因為師傅只有他一個人，其他人只能當助手。遇到要做插電的更讓他頭痛，因為零件又多又小，要搭配很麻煩，沒零件也只能等待。因此陳太太雖不諱言有大批的訂購來接洽，今年也可能會有更多單，但確實是「做不了那麼多」。

如果不說，一般人根本不可能知道市售一般樂器表面上的漆，其實是有毒的！消費者拿來彈奏，對身體都會有無形的影響，尤其對一位製造者而言，工作長期暴露在這樣的環境中，不但污染環境，對人體的無形損傷更為嚴重。有鑑於此，陳國明驕傲地表示：「我用的是環保漆！」他拿出整桶清澈如水的漆出來解釋：「使用環保漆的成本要一般的五倍價錢，而且使用環保漆後，連帶著設備也要跟著升級，因為雨天、陰天都不能夠做。」但是很多樂器行、甚至採購者為了價錢，根本不重視這個問題。然而為了對得起自己的良心，陳國明還是大力推薦，一來為了自己，二來，在每把樂器上掛上「台灣製造」的吊牌，得意地說著：「小孩子摸一摸之後再拿東西吃都沒有問題。」時，陳國明臉上總掛著滿是得意的微笑。

不過，當提到接棒的問題，老師傅不免也擔憂了起來。陳太太伸出手來，纖纖十指的關節早就歪斜，指甲也因為長年工作而凝血發黑。這樣辛苦的工作是很難留住學徒的，更何況區要忍受漆的臭味和做磨平時滿室的粉塵。卅年來，他不是沒想過這件事，但卅年來，願意跟他一起做的大部分都是自己的親戚朋友，根本教不出一個徒弟傳承一身本領。更甚者，做琴的程序分解瑣碎，因為要兼顧工廠，他也無法從頭到尾花時間做一支出來示範，陳國明只能無奈地在紙上寫下：「一次最少要有十個人一起學，否則只是浪費。」

喜愛音樂熱情不歇  期待發展觀光工廠

那陳國明自己，又怎麼會一頭栽進這個領域？他靦腆地表示：「是被朋友彈奏〈望春風〉這首歌所吸引，而激發出來做的心理。」陳國明隨手抓起樂器秀了一段樂曲，頓時讓整個工廠充滿了優美的琴聲。至今，每每做完一把樂器，在成品裝弦之後調音的最後檢查時，他常會隨性來一首喜愛的流行歌。稱讚他彈得非常好，他反而又害羞地收起琴來，直說沒什麼。然而他喜愛音樂的心，從他不時贈送給學校社團吉他、提供獎學金的熱情表露無遺。

問他有沒有做過最特殊的樂器？他一把從架上抓出一支奇特的樂器──月琴吉他。「這是一個樂器行老闆的構想」，將月琴的圓身加上吉他的六條弦，不僅可以擴充音域，連演奏都變得輕鬆起來。這種的新設計當然也有銷量，不過畢竟少數，能不能接受就見仁見智了。

即使身體受阻礙，點子仍不斷地在他腦海中出現。他最大的夢想就是可以發展觀光工廠，雖然目前烏克麗麗的面板可以彩繪各色圖案、印刷大量贈送、甚至有人在上面貼過水鑽。但是開放廠房讓民眾來體驗，結合水林鄉著名的蕃薯節，將它與控窯、騎腳踏車等休閒活動配套結合，又能讓更多人來雲林作個知性之旅。

在掛滿感謝狀，國外交流證書與合照的工作檯前，陳國明說著他的心願，默默地又遞過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不因得了癌並而放棄製作吉他的理念，在工作中忘記所有煩惱及痛苦。」感動之餘，又收到另外一張紙條：「身體調養好，要再蓋一棟房屋，教導有興趣者製作吉他。」跳上回程的計程車時，才驚覺在訪問期間他一刻也未曾停下來手上的工作。帶著口罩的側影，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卻清楚地知道他的眼睛是笑的，而內心更是火一般地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