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聽過看過的戲曲很多,忠孝節義、英雄俠義、江山美人和才子佳人都有;但別有意味的是,這是一個廿三歲的文藝女青年的眼睛,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市民」的耳朵,所有看過的戲和聽過的腔都被這雙眼睛和耳朵過濾了。真正讓這雙眼睛、耳朵留下深刻印痕和雲煙的,不是風化倫理,而是兩性情愛,不是家國變故,而是癡男怨女。
這是一九四三年的孤島。
這是一道由南腔北調組成的十裡洋場風景。
老城廂裡小熱昏、小滑稽吹拉彈唱賣著梨膏糖,茶館、書場裡弦索叮咚,說書先生操著吳儂軟調,娓娓敘說著彈詞《描金風》。
卡爾登大戲院上演著名導演費穆的賣座話劇《小鳳仙》,不遠處的大世界也開始了它鑼鼓喧天的喧嘩……
亭子間嫂嫂打開了留聲機,這裡是《追韓信》,那家是《玉堂春》。
弄堂人家的無線電裡的申曲,姚水娟、尹桂芳的女子越劇是每日必播的。
夜色中,霓虹閃爍。
黃金大戲院早早掛起滿座紅燈。「四大老生」之一的楊寶森攜名小生俞振飛、名旦李玉茹連續貼演《四郎探母》、《紅鬃烈馬》……
這一年,張愛玲寫下了小說《心經》、《傾城之戀》。
浸潤在各色戲曲腔調中
很多人說,在她的作品中聽不到「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的悲愴時代音調;但是,她一定聽到了《空城計》中諸葛亮在城樓撫琴時的淒寂和悲涼。
一九四三年,是一個被懷舊者豔稱為「流金歲月」、「風花雪月」的年代。
這一年,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硯秋攜《金鎖記》第三度來滬上演。
這一年,以演唱九腔十八調為才藝功夫的《紡棉花》、《大劈棺》上座連滿八個月,童芷苓被稱為京劇「全才坤旦」、「劈紡大王」。
這一年,女子越劇新秀袁雪芬以新劇、新腔《香妃》、《祝英台》風靡一時,從此領袖群倫。
這一年,滬劇(申曲)新星丁是娥以西裝旗袍戲《野蘭香》豔壓群芳,日後登頂滬劇皇后。
這一年,在戲院、劇場裡,張愛玲留下了長長的足跡和蹤影……
其實,從童年時期,她就喜歡看戲,京劇對她來說如數家珍;孤島時期,有相當一部分閒暇時光,她是靠看越劇打發的,在街頭走過,無線電裡傳來申曲,她也會低首流連。看過的戲是極多的,就連崑曲、評彈和北方「蹦蹦戲」也多有涉獵。
雖然她自稱是外行,但在〈洋人看京戲及其他〉的文章中,她信手拈來的就有《得意緣》、《龍鳳呈祥》、《四郎探母》、《紅鬃烈馬》、《玉堂春》、《烏盆記》、《紡棉花》《失空斬》及根據京劇名伶故事改編的《秋海棠》等;小說《金鎖記》、《連環套》《鴻鸞喜》、《霸王別姬》、《送花樓會》及《華麗緣》,更是直接借用了京劇和越劇的劇名。
戲曲吟哦中聽見「癡男怨女」
雖然,她聽過看過的戲曲很多,忠孝節義、英雄俠義、江山美人和才子佳人都有;但別有意味的是,這是一個廿三歲的文藝女青年的眼睛,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市民」的耳朵,所有看過的戲和聽過的腔都被這雙眼睛和耳朵過濾了。真正讓這雙眼睛、耳朵留下深刻印痕和雲煙的,不是風化倫理,而是兩性情愛,不是家國變故,而是癡男怨女。
雖然她也談論這些劇碼的道德教化問題,比如《紅鬃烈馬》的貧富、《四郎探母》的倫理、《烏盆記》的悲劇等等,但這些不是她的重點,甚至也沒什麼興趣,她真正的興趣和重點,在於品味、咀嚼《烏龍院》、《紡棉花》等戲中兩性之間的愛恨情仇。
《烏龍院》的宋江殺惜早已是男女情場搏殺之經典,而《紡棉花》不過是一折久別重逢的夫妻試探別情的玩笑戲!但一九四三年的這場《紡棉花》,卻風魔了整個上海灘!童芷苓以此打遍天下無敵手,直令大師生畏。
這是一齣非同尋常的戲,囊括了燈紅酒綠、夜夜笙歌的上海灘最入耳的聲音,也成了十裡洋場的代言者!
這是一齣不過尋常的戲,旦角以時裝出場,旗袍高跟皮鞋加濃妝,邊唱流行歌曲邊紡棉花,四大名旦模仿秀而已。
但真正的風情在於,當嬰兒哭叫時,童抱起假娃娃,「別哭別哭媽媽餵奶給你吃」,作勢便解旗袍腋扣,台下屏息期盼,以為春光將洩,不料童將下巴朝台下一揚,那意思是別想得美,於是一堂喝彩。
當丈夫問妻子:我不在家誰照顧你?童芷苓喜歡手指台前的一個男觀眾說:「你順著我的手瞧,就是這位戴金絲眼鏡的先生。」
這已是明晃晃的調情,台上台下,又是一陣互動。小小的越軌舉動,就這樣滿足了無數在日常生活中循規蹈矩、有心無膽的市民。難怪《紡棉花》被稱之為「粉戲」。
粉即是色,雅稱調情,俗稱吃豆腐也!張愛玲評論道:《紡棉花》成功了,因為它是迎合這種吃豆腐嗜好的第一齣戲。於是觀眾深深感動了。
顯然,廿三歲的女作家一眼看穿了這齣戲紅得發紫的秘密,就在於調情/出軌之間的分寸拿捏。她也一下捅穿了這張窗戶紙:感官的挑逗和靈魂的出軌,正是癡男怨女纏繞、角逐、爭鬥和廝殺的根源。這也是人人愛做的白日夢。
於是,戲曲成了留給張愛玲印象最深的聲音,也成為她觀照「傳統」與「現代」、詮釋「歷史」與「當下」的支點和視角。戲曲的別稱「傳奇」和男女之間的「流言」,會成為「張看」世界的結果,不是偶然的!
傾聽旦角呢噥中的弦外之音
與其說張愛玲是在聽戲談戲,不如說是一個廿三歲正懷春的妙齡女子,在傾聽古中國的四位旦角——烈性女子(《烏龍院》)、貞潔女子(《紅鬃烈馬》)、風塵女子(《玉堂春》)和調情女子(《紡棉花》)的內心嗚咽和詠歎。
換言之,張愛玲無法跳出十里洋場這個特定的時空,和孤島的「小市民」一樣,她的眼睛和耳朵的興趣不在朝堂,而在閨房;不在沙場,而在情場。這就不難解釋,以古代才子佳人為主角的女子越劇和以都會紅男綠女為題材的滬劇(即西裝旗袍戲),何以會在此時的上海紅極一時;同樣,這也不難解釋,海派京劇大師周信芳(麒麟童)創排的家國大恨的新戲《明末遺恨》,何以會讓這個廿三歲的女作家充耳不聞。
因為,只有旦角的呢噥情話,才是張愛玲聆聽的主旋律。
有趣的是,張愛玲《傳奇》中的女主角,也幾乎都長有一雙花旦般的吊眼梢。即便像《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華僑王嬌蕊,也是「把眼睛像伶人似的吊了起來」。《傾城之戀》的白流蘇更像是從戲台上走出來的花旦,范柳原說:「你看上去不像這世界上的人。你有許多小動作,有一種羅曼蒂克的氣氛,很像唱京戲。」
於是,曾經的經典劇碼都被顛覆和解構。
《霸王別姬》成了姬別霸王。
越劇《華麗緣》(孟麗君)重構成了「一個行頭考究的愛情故事」。
悲劇《金鎖記》、武戲《連環套》、愛情劇《鴻鸞喜》與《送花樓會》等,都被解構以女性的情慾為視角,分別對社會秩序的倫理、道德、政治等底線,進行了調弄、觸碰和挑戰。在「調情/出軌」之間,玩起了一場兩性之間的貓捉老鼠的遊戲。
張愛玲自認為《心經》有點晦澀,其實一點也不;說穿了,就是一個小旦吟唱的一段難以啟齒,而又備受煎熬的不倫之戀。如此而已!
張愛玲的興趣雖然在兩性之間的情愛,但是她沒有鴛鴦蝴蝶派的肉麻和淺薄。
因為在戲曲的劇種和旦角的腔調之間,她還聽到了一種悲涼的弦外之音。
伴著蒼涼胡琴寫下人生苦味
她自稱「不大喜歡音樂」,但對胡琴卻情有獨鍾。
胡琴的調子是蒼涼的,一調弦子,聽著就有一種奇異的慘傷,彷佛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一絲絲的悲涼就由骨子裡冒出來了。而京劇、越劇和滬劇等傳統戲曲的主要伴奏樂器,正是這把胡琴。
無論是滬劇抑或越劇,乃至《空城計》中的諸葛亮,回響在張愛玲耳邊的,都是陣陣的悲涼。
沒有這份歷史的悲涼,張愛玲就不成其為張愛玲。
《傾城之戀》就由這把胡琴為戰亂中邂逅的一段男女私情開了頭結了尾:「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胡琴咿咿呀呀拉著,在萬盞燈火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
張愛玲用這把胡琴給亂世定下了悽惶不安、浮華若離的悲涼主音調。
這份悲涼也讓張愛玲和她的小說獲得了深遠的歷史和人生的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