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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模斯.康寧漢而言,舞蹈與音樂是各自自立的。他們的連繫,只是因為舞蹈與音樂是在同一個空間、時間裡一起發生。他們的舞蹈與音樂的演出,卻仍是運算。(許斌 攝)
特別企畫(二) Feature 舞與樂—神奇遇合 有機無限/概論 節奏的時間度量與數的運算

舞蹈與音樂的戀人絮語

在西方,舞蹈與音樂就像是一對戀人,彼此爭執、離棄,卻仍有著連繫,就像是所有的戀人,都有過去,一個並不是這麼容易就能忘了的「過去」。舞蹈與音樂的連繫或許仍是節奏,或許已不是鐘擺、已不是節拍器的節奏,卻仍是時間的度量,是數的運算。

在西方,舞蹈與音樂就像是一對戀人,彼此爭執、離棄,卻仍有著連繫,就像是所有的戀人,都有過去,一個並不是這麼容易就能忘了的「過去」。舞蹈與音樂的連繫或許仍是節奏,或許已不是鐘擺、已不是節拍器的節奏,卻仍是時間的度量,是數的運算。

舞蹈與音樂,在西方就像是一對戀人,曾經這麼的難分難捨,卻有時彼此爭吵、有時彼此離棄。看著舞蹈的人,總是忘了音樂,聽著音樂的人,總是忘了舞蹈。人們好像忘記了舞蹈與音樂這一對戀人的過去,忘記了他們的過去是這麼的複雜。舞蹈是否仍需要音樂,音樂又是否仍需要舞蹈?然而,戀人總有過去,在我們回答前,我們是否必須先回看這一對戀人的過去?

戀人的過去:節奏

回看過去,讓舞蹈與音樂這麼難分難捨其中一個最重要的連繫就是「節奏」。「音樂」的古希臘字源“ mousike”,涵括著我們現在所說的音樂、舞蹈與詩;節奏的古希臘字源“ rhythmos”,與時間的分節有關;時間的分節與聲音的動作(無論是說或唱)和身體的動作有關。整體而言,音樂涵括了舞蹈,節奏則是舞蹈與音樂最重要的連繫。

在十五世紀的舞蹈論集裡,我們讀到,舞蹈是藝術,不落入不受規制的、危險的力動裡,是因為舞蹈隨著音樂有了時間的分節。分節,代表的是節奏,也是法則。是法則的規制才讓藝術成為藝術。在十七世紀卡洛索(Fabritio Caroso)的舞蹈論集裡,我們在首頁上看到了圓規與沙漏的裝飾圖案,這代表了舞蹈應該要有時間(tempo)與度量(misura),而「時間的度量」則是論集裡藉著樂譜所標記出的「節奏」。

到了十七、十八世紀,度量時間的已不是人的身體動作或聲音動作,而是機器。從鐘擺到節拍器(metronome),時間的度量成為數的運算。這讓人們逐漸將連續的動作看成是一個個斷續的動作單位所構成的。機器對時間的度量,不只影響了人們對動作的想像,更影響了音樂與舞蹈。我們不難了解,為什麼哲學家萊布尼茲(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會將音樂定義為「被隱藏的、不知道自己在運算的心靈的運算活動」。在十八世紀的音樂裡,我們確實聽到了一個像是自己在運算的機器,隱藏在音樂裡,一拍一拍地度量時間,給出了穩定的節奏。將連續的動作看成是一個個斷續的動作單位所構成的,又讓我們想到了芭蕾從十七世紀,在變得更嚴密的規制下,逐漸成了一個個的姿勢。芭蕾的姿勢,就像是一個個斷續的動作單位構成了連續的動作一樣,構成了舞蹈。在劇院裡,舞蹈家隨著音樂舞蹈,音樂家則為舞蹈譜寫音樂。在節奏的連繫下,舞蹈與音樂仍難分難捨。

然而,到了十九世紀,哲學家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認為,沒有其他藝術能像音樂一樣這麼直接的——不透過外在的表象——表達出內在。音樂因而逐漸被認為是自立的,不需要詩,也不需要舞蹈。詩與舞蹈仍需要外在的表象。為詩或舞蹈所譜寫的音樂,則是詩與舞蹈的附庸。在音樂廳裡,觀眾沉浸在沒有舞蹈的音樂裡,幾乎像是要忘了身體。音樂,逐漸離棄了舞蹈而自立。

內在的擾動:魏格曼的《女巫之舞》與靜默

廿世紀初,舞蹈與音樂就像是彼此爭執的戀人。舞蹈家拉邦(Rudolf Laban)認為,舞蹈應該要像已自立的音樂一樣,要有自己的譜、有自己的和聲學(Harmonielehre),才能是自立的。舞蹈因而與音樂陷入了緊張的關係。現代舞蹈家——特別是德國的表現舞蹈(Ausdruckstanz)的舞蹈家,認為舞蹈應該要能直接地——不透過音樂——表達人的內在情感,特別是舞蹈家自己的內在。因而,許多表現舞蹈都是獨舞。表現主義舞蹈家魏格曼(Mary Wigman)在一九一四年的獨舞《女巫之舞》Hexentanz就是表現舞蹈中的一個重要代表。《女巫之舞》沒有音樂,像是在宣稱,舞蹈的節奏,不應該是音樂給出的,而應該是舞蹈家從自己的內在情感給出的。魏格曼曾經寫到:「我就是舞蹈……我就是舞蹈的靈魂。」 魏格曼的《女巫之舞》因而就是她自己。一個觀眾提到,這支舞「並不機智、並不有趣、並不技術精湛、並不精細。沒有常規、沒有粉飾裝扮、沒有戲劇表演」,然而,舞蹈卻「直接的訴說」,是「人自己直接的訴說」。舞蹈,像是逐漸離棄了音樂而自立,需要的只有身體。

舞蹈與音樂的爭執:尼金斯基與斯特拉溫斯基的《春之祭》

宣稱舞蹈自立的魏格曼,卻在一九五七年為音樂家斯特拉溫斯基(Igor Stravinsky)的《春之祭》Le sacre du printemps編了舞蹈。這讓我們想起了一九一三年首演的《春之祭》,尼金斯基(Vaslav Nijinsky)所編的舞蹈,是怎樣掙脫芭蕾的規制,怎樣激怒了觀眾,卻又怎樣讓廿世紀一個又一個的現代舞蹈家——像是魏格曼——不斷地重編出他們自己的《春之祭》,而《春之祭》究竟為什麼這樣讓人著迷?

哲學家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曾經批評斯特拉溫斯基的音樂是散亂、停滯的。在阿多諾的想像裡,音樂應該是要自立的,這代表音樂的所有部分要能在整體一致的法則規制下,構成一個一致的整體。無論阿多諾對斯特拉溫斯基的批評是否是他自己的偏見,當我們聽到《春之祭》音樂裡的「部分」總是被「變換」成「另一個部分」,音樂確實像是散亂的,當音樂裡的「現在」總是被「變換」成「另一個現在」,音樂確實像是停滯的。

然而,《春之祭》的音樂卻是因為這「散亂」、「停滯」而有了炙烈的節奏。在尼金斯基所編的舞蹈裡,不斷隨著音樂節奏的重踏,就像是無法掙脫音樂裡不斷變換而散亂的「節奏」與停滯的「現在」。而《春之祭》裡的重踏,事實上也出現在魏格曼的《女巫之舞》裡,無論是尼金斯基或魏格曼,藉著重踏,他們宣稱的是,人的身體是重的,而不是芭蕾的輕。重踏,像是要觀/聽眾記起音樂在離棄舞蹈時已忘了的身體——與身體的重。或許,《春之祭》會這樣讓人著迷,是因為尼金斯基將舞蹈與音樂的爭執一起熔進這炙烈《春之祭》裡。在《春之祭》後,在舞蹈與音樂這一對戀人的彼此爭執、離棄後,舞蹈與音樂卻是否仍有連繫?是否這連繫仍是節奏,仍是時間的度量、是數的運算?

運算一 a1 + a2 + a3 … = A:萊許與姬爾美可的《小提琴時間》

在音樂家萊許(Steve Reich)的《小提琴時間》Violin Phase裡,一開始,我們聽到的是錄音機預錄的小提琴演奏出一個音樂單位,不斷重播。隨後,現場的小提琴加入,一起重複演奏出這一個一樣的音樂單位。然而,隨著音樂單位一次又一次地重複演奏,現場小提琴逐漸地加快,現場小提琴演奏音樂單位裡的音,因而偏離了錄音機重播的音樂單位裡的音。逐漸的,加快的現場小提琴演奏的音樂單位裡的第二個音,趕上了錄音機裡重播的音樂單位裡的第一個音;逐漸的,現場小提琴演奏的音樂單位裡的第三個音,又趕上了錄音機重播的音樂單位裡的第一個音。現場小提琴演奏的音樂單位裡的音,就這樣一個一個地趕上了錄音機重播的音樂單位裡的第一個音。一開始極為簡單的音樂單位,隨著音與音的偏離,卻構成了極為複雜的音樂節奏。

在舞蹈家姬爾美可(Anne Teresa De Keersmaeker)一九八二年為萊許的《小提琴時間》所編的舞蹈裡,我們看到了舞蹈一開始的動作單位是旋轉。和萊許的音樂一樣,在沙地上,隨著不斷重複的旋轉,舞蹈逐漸加入了一個又一個動作單位。舞蹈的一個個旋轉,與一個個逐漸加入的動作單位,最後在沙地上構成了一個圖案,因而就像是我們在音樂裡逐漸聽到音與音的偏離,事實上最後仍會趕上下一個音,構成了法則。在《小提琴時間》裡,姬爾美可的舞蹈與萊許的音樂的一個個單位,因而就像是藉著a1 + a2 + a3 ... = A 這樣的運算,讓一個個單位 a1 , a2 , a3 …,構成了一個舞蹈與音樂的一致整體 A,一個簡單又複雜的舞蹈與音樂的節奏。

運算二 { a , b }:康寧漢的《空間裡的點》與凱吉《無聲的散文》

對舞蹈家模斯.康寧漢(Merce Cunningham)與音樂家約翰.凱吉(John Cage)而言,舞蹈與音樂是各自獨立的。他們的連繫,只是因為舞蹈與音樂是在同一個空間、時間裡一起發生。他們的舞蹈與音樂的演出,卻仍是運算。

凱吉曾經說:「舞蹈是自立的,而不需要音樂。」對凱吉與康寧漢而言,舞蹈與音樂會有連繫,就只是因為他們在同一個時間、空間裡一起發生。這則是凱吉所說的「機遇」(chance),而這「機遇」的「連繫」,對凱吉而言,是「時間與空間的彼此穿透」,而不會是「對位或是控制的關係。」《空間裡的點》Points in Space是康寧漢在一九八六年攝錄的舞蹈。觀眾透過攝影機看到的舞蹈,像是沒有一個整體。一個個的舞蹈動作都像是分立的,藉著攝影機的動作,觀眾又像是進入了這一個個分立的舞蹈動作裡,時近時遠,看到的總是舞蹈的一個部分,卻看不見舞蹈的「邊界」。

與舞蹈一起發生的則是凱吉的音樂《無聲的散文》Voiceless Essay。凱吉的音樂像是一聲又一聲沒有意義的氣音。凱吉說,他的目的就是要讓他的音樂像是沒有目的一樣。康寧漢自己編自己的舞蹈,凱吉自己寫自己的音樂。各自自立的舞蹈與音樂,是要到最後的演出上,在同一個空間、時間裡發生,才有了凱吉與康寧漢所說的「機遇」的「連繫」。康寧漢提到他曾經讀到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說「在空間裡沒有固定的點」,他認為這就是他想要在舞蹈裡表達的:「沒有一個點會比另一個點更重要」。在《空間裡的點》,舞蹈與音樂或許就是在空間裡的「點」,音樂不比舞蹈重要,舞蹈也不比音樂重要,點就像是一個個分立的部分。康寧漢的舞蹈與凱吉的音樂藉著「機遇」的「連繫」構成的整體,就像是 { a , b } ,也就是藉著集合的運算,分立的單位 a 與 b 所構成的集合。

在西方,舞蹈與音樂就像是爭執不斷的戀人。在音樂廳裡,聽眾仍是這麼地沉浸在沒有舞蹈的音樂裡,幾乎像是要忘了身體;在劇院裡,觀眾仍是這麼地沉浸在沒有音樂的舞蹈裡,像是舞蹈只需要身體。舞蹈與音樂,彼此爭執、離棄,卻仍有著連繫,就像是所有的戀人,都有過去,一個並不是這麼容易就能忘了的「過去」。舞蹈與音樂的連繫或許仍是節奏,或許已不是鐘擺、已不是節拍器的節奏,卻仍是時間的度量,是數的運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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