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看到了一個製作的裝台，又看到了它的拆台；我們嗅到了一個潮流竄起的氣味，又眼睜睜看它失寵退去；一個主義在歷史上標下了重要的註記，另一個和它完全抵觸的主義依然升起。這是一條兼容萬緒的洪河，它的精采就在它的不斷變化，而數不清的變化竟完全消融在快速流動的滔滔流水之中，所以放遠一看，它從來就沒有改變過。
在我還弄不懂人間事的時候，有一天爸爸唸了一本書給我聽。書上講：一個人聽到別人讚美說：「哇！你一點都沒變！」這時你千萬不要太高興，因為那可能就是說你一點進步都沒有，還在原地打轉。我當時似懂非懂，覺得好像有點道理。雖然我現在其實還是非常喜歡人家說我一點都沒變！
差別在於多快會發生變化
變化是必然的，沒有一件事是真的不變，唯一的差別是多快會發生變化。比如說當你沾沾自喜人家說你都沒變時，最好不要去看以前的相簿，因為所有改變的事實都會直接攤在眼前，無所遁形。又比如，明明以前很要好的朋友，現在怎樣都想不起他的名字。過去百吃不厭的美食，現在卻敬而遠之，一點都提不起胃口。當年堅持的主張，曾經不計一切地捍衛，後來卻自打嘴巴地看不起它。我大學的舞蹈老師一次在課堂裡說：他現在說愛你，那是真的；以後他說不愛你，那也是真的；他從來一點也沒騙你。真不知她當時是有感而發，還是機會教育？總之，我多年後才真正了解其中的內涵，也算是老師教化的發酵吧。
眾多藝術之中，表演藝術是最善變的，善變得如灰飛煙滅。但是也有人喜歡雕刻岩石，或來個鑄鐵或鑄銅之類的藝術品，他們這些作品看似可以不朽了。或者一般來說現金很好用，但為了保值我們還是會買黃金、鑽石以求價值不變！這看來都沒錯，追求永恆似乎也是人性深層的渴望之一，所以才會有古代中外無數的君王，在太平盛世之後力求長生之術的傳說。
但說起變化，我還有些發現。原來變化並不是事實或非事實那一回事，問題在於我們的時間參考值有多大。有的事在一個短的時間內當然看不到它的變化，一旦時間延展開來，我們才得以知道變化的威力。例如減肥，有多少人抱怨無論他怎麼努力，節食、運動都改變不了頑固的身材。那是因為他努力的時間不夠，繼續下去，一旦身體過了它可以極力護守的新陳代謝模式之後，改變自然就會發生。一尊屹立在山頭看似可以永存的石雕作品也是，春去秋來，花開花謝，風吹日曬雨淋，來訪的足跡衰敗後，他的子孫及子孫的子孫持續造訪，這尊石雕終究會變化的。
它的精采就在它的不斷變化
然而另一頭的改變其實也處在殊途同歸的軸線上。平常我們說一個人善變，一個念頭總是堅持不了多久就會改變，他東變變、西變變，令人捉摸不定，可是一旦放長時間來看，他其實真的沒有改變，他那種沒有定性的變化原來就是他恆常的穩定。話說我們持續經營著勢必灰飛煙滅的表演藝術，它的特質與宿命也從來沒有改變過，但歷史上前仆後繼往這個黑洞縱身一跳的人們也從沒缺過。我們看到了一個製作的裝台，又看到了它的拆台；我們嗅到了一個潮流竄起的氣味，又眼睜睜看它失寵退去；一個主義在歷史上標下了重要的註記，另一個和它完全抵觸的主義依然升起。這是一條兼容萬緒的洪河，它的精采就在它的不斷變化，而數不清的變化竟完全消融在快速流動的滔滔流水之中，所以放遠一看，它從來就沒有改變過。
潮起潮落，陰晴圓缺，原來都是同一回事的必然。所以我們努力地變化，放縱地革命，然後再把堅持放在不肯妥協的角落。之後如果還有餘力往後退身再退身，我們將會看到在同一軸線上義無反顧的精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