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老師給了學生一把刻痕淸晰的尺,好用以丈量檢驗劇本人物的塑造、結構的形成、主題的傳達。雖然那絕非世上唯一的尺,卻是値得運用的好工具。
去年約莫也是這個時候,姚一葦老師心臟病發第一次住院。
星期二的下午,我們五個硏究生正準備上他爲我們開的劇本創作課,等待的時候,大家都以爲不遲到、不曠課的他,只是患了感冒或者微恙。撥了電話詢問,一直到傍晚才有人接聽,師母說老師早上心臟病發,緊急動了手術,情況還沒穩定下來……
隔天下午,我們大夥兒去醫院探望老師,卻見他老人家坐在病床上,執著筆在寫些什麼。
「老師!不是才動了手術嗎?」
「有東西放在腦子裡,還是趕快寫下來的好。」
「你們勸勸老師休息休息,不要那麼用功。」師母在一旁對我們、也對老師說,那是一句旣知心又憂心的話。
我們當時是老師最後在藝術學院親自授課的一批學生。他關心地一一詢問起每一個人來──誰不是說了要來怎麼還沒到,是騎機車來的嗎?今天天氣有點冷,你們待會離開要把外套穿上……
原本,他上完上一屆劇本創作課的時候,問說下一屆有些什麼人上他的課?他一一聽完人名後卻搖搖頭說:「我不知道還要不要再敎下去?」我們聽到當然感到氣餒也不平。但新學期到來,只見姚老師精神奕奕地來上課,眞令人懷疑先前的「放話」,是不是激將法?
旣爲業師,亦是人師
很多人說創作這門課是敎不來的。但是姚老師歷來都以要求學生完成一齣「歷史劇」爲「結業」標準,就這麼展開劇本創作課一年的敎學過程:一學期寫大綱,大綱通過之後,一學期完成劇本。一堂課由一個人交出作品,另外幾人包括老師參與討論,作者自身可以答辯說明。
一開始的時候,有一位同學選定台灣作家張我軍爲素材,討論過程中姚老師就形式、內容、史觀,和作者有一番激辯。課罷,大家心情都不好。雖說就戲論戲,但是師生之間免不了有一些幽微的關係撲朔迷離著,旁觀者旣不便道破,也無法勸慰,只能靜默。幾天後,接到那位同學的留言,問我要不要一道去中硏院參加「台灣作家張我軍」的學術硏討會?「我在桌上看到硏討會的邀請函,收信人是姚一葦先生,可能是老師收到就讓人放在我桌上了。」那位同學後來透露。
業師若是嚴厲磨淬,唯恐鐵不成鋼;爲人師者,卻總有溫暖的一面去超越藝術品味的侷限,將之還原,成爲對人的尊重與心的照顧。
在創作上,他彷彿給了我們一把尺,用以丈量檢驗人物的塑造、結構的形成、主題的傳達,老老實實地先做基本功。雖然那絕非世上唯一的一把尺,但是尺上刻痕釐米淸晰,是値得容置運用的好工具。
一年過去,我們從漢朝玄武門寫到蘇東坡被放逐的海南儋洲,從三國司馬的爭鬥場面寫到八大山人的出塵入俗。終於他在醫院病榻上,向大家「報吿」他從發病求醫到穩定的過程之後,說了:「我想,我出院之後,下學期還是要敎創作這門課,一定要再敎下去!」
人間別離
四月十日上午十一點,邱坤良老師打電話來雜誌社,說姚老師剛病逝於台大醫院。緊急處理了相關事務之後,中午我到達醫院,想看看姚老師及師母。太平間外,師母悲傷地說著前一天所有狀況,海星老師忍住悲痛整理物件,鍾明德、楊其文老師撰寫著新聞稿要發送,陳玲玲老師擔心姚老師在往生的路上,而不住唸著經文,賴聲川老師默立玻璃窗前注視著姚老師,高壯的身影卻有一股依戀之情透散出來。
是的,任誰在這裡都是孩子、都是學生,都還要在專業的這條路上不斷奔跑迎上。
我記得的,是他邀我們去他家上課、聊天時,想背著師母偷吃一塊糖,還謀同我們當共犯的赤子神情;是他上課時說到他讀大學時除了不上台當演員,舞台演出什麼都兼的「奇能異才」;是他留在我們作業上的評語建言、劇本中的愛恨共感。
這個世界人言雜沓、眼光也殊異,有人說姚老師保守堅持、有人說姚老師勇於嚐新;有人欣賞折服他的學術理論、有人突破顚覆這些理論。
戲劇的魅力,不也正在此複雜詭譎的情境下展現出來的嗎?從來沒有一個人會有簡單的一生,姚一葦老師懂戲劇、愛戲劇,必定也能想像這一切。重要的是,他的眞知熱情、授業誨人並不虛妄、作假,最讓我感到悵然若失的也正是這份單純的師生之情。
(本刊編輯 蔡依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