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不像德布西、拉威爾之為後世熟知,艾瑞克.薩替卻是絕對是法國作曲家能人異士中最獨特的一位。其早期作品的和聲被認為是印象派之先驅,已跳脫傳統語法,甚至運用中世紀教會調式形塑旋律或和弦。中期作品著重對位手法,並在樂曲標題或音樂內容中,傳達滑稽嘲諷的幽默風格,令人莞爾。晚期作品以劇樂為主,並提倡「家具音樂」,即不用刻意仔細聆聽之背景音樂,可說是現今電影配樂之前身。
談到古典音樂,特別是規模龐大的歌劇及交響曲,人們多半會想到義大利及德奧作曲家的不朽成就。事實上,法國作曲家在西洋音樂史中同樣扮演著重要角色,無論在各個時代、宗教音樂與否、聲樂或器樂領域,法國作曲家不斷譜寫出超脫了義大利及德奧傳統的獨特樂音,以聲音述說著法蘭西的民族驕傲。
法國作曲家確實出了不少能人異士。十九世紀前半,當貝多芬的九首交響曲已然成為後世作曲家的典範與靈感泉源,卻也建立了難以被超越的高牆之際,法國作曲家白遼士(Hector Berlioz)各個面向的創新,為交響曲創作投下了震撼彈,就連德奧音樂家也深受影響:絕對音樂陣營之音樂家對其樂曲形式、管絃樂法的突破讚嘆不已;標題音樂陣營之音樂家則對其標題文字與音樂內容之互動深深著迷。十九、廿世紀交會之初,是西洋古典音樂面臨風格是否必須改變的重要轉捩點,法國作曲家德布西(Claude Debussy)、拉威爾(Maurice Ravel)身處於十字路口,並勇敢面對歷史之必然,不論後世將其定位為印象派或象徵派,皆說明了兩位作曲家開創了全新的道路,他們的作品絕不僅是歷史洪流中的革命產物,直至今日,更是深受樂迷喜愛、活躍於音樂舞台的經典作品。
在兩位大師之間,一位前半生沒沒無聞、在音樂院中令教授頭痛不已,直到中年才重拾書本進修,並逐漸受人矚目的作曲家——薩替(Erik Satie,1866-1925),儘管名氣不若前兩位大師,但絕對是法國作曲家能人異士中最獨特的一位。
曲折的歷程 奇特的人生
薩替於一八六六年五月十七日在法國諾曼地半島的洪夫爾(Honfleur)誕生,幼時由當地教堂的管風琴師啟蒙鋼琴,並對中世紀音樂、葛雷果聖歌產生濃厚的興趣。十三歲時舉家遷往巴黎,並考上法國最高音樂學府——巴黎高等音樂院(Conservatoire National upérieur de Musique et de Danse de Paris),學習鋼琴及和聲。儘管天分相當,但薩替對於學院派的刻板訓練完全無法提起興致,成績極差,令教授頭痛不已,並曾休學,前後斷斷續續在音樂院八年之久,但尚未畢業,他即決定放棄學業,先去服役。
一八八七年,薩替自我流放到巴黎北區的蒙馬特(Montmatre),在「黑貓」(Le Chat Noir)咖啡廳演奏鋼琴謀生,並在此時創作許多鋼琴作品,包含著名的《三首古希臘裸男舞樂》Gymnopédies(1888)、三首《格諾斯舞樂》Gnossiennes(1890)。這段期間,他虔誠地信仰「玫瑰十字教派」(Rosicrucian),該教派對於神秘主義、中世紀的研究令他備感興趣,同時也結識了德布西,兩人成為終生摯交。一八九八年,薩替遷居巴黎南郊的貧民區阿各伊(Arcueil),並在此度過餘生。雖然遷居郊區,但他仍維持「黑貓」咖啡廳的工作,每日往返巴黎十公里卻不以為苦,這漫長的步行路程反而成為其創作的靈感泉源。
一九○五年,已屆不惑之年的薩替,終感自身音樂學識的不足,在德布西的建議下,再次重拾書本進入聖歌學校(Schola Cantorum)進修,隨盧賽爾(Albert Roussel)及丹第(Vincent d’Indy)學習對位、賦格、管絃樂法、曲式,自此寫作手法逐漸多元化且豐富,更上層樓。一九一六年開始,薩替陸續發表大編制曲目,聲勢如日中天,引來莘莘學子前來受教,「六人組」(Les Six)的米堯(Darius Milhaud)即為其中翹楚,薩替也成為「六人組」的精神領袖。一九二五年,因大量酗酒造成的肝硬化及胸膜炎住院辭世,得年五十九歲。
各個時期 展現不同風格
薩替早期作品的和聲被認為是印象派之先驅,其和聲已跳脫傳統語法,甚至運用中世紀教會調式形塑旋律或和弦。《三首古希臘裸男舞樂》音符簡約,速度緩慢,卻呈現獨特的異國風情與現代感,自成一格,不但跳脫德奧傳統,也不見法國規範。《格諾斯舞樂》則是薩替對於音樂規律節拍的解放,捨去小節線。其後的Vexations(1893)同樣刪去小節線,以近似聖詠般的和弦為主,卻充斥著不和諧的半音色彩,更特別的是,全曲樂譜僅有兩行,卻要彈奏八百四十次之多!可以說是半個世紀之後,新音樂「低限主義」(minimalism)的先驅,強調多次重覆中漸進的細微變化。
中期作品著重對位手法,並在樂曲標題或音樂內容中,傳達滑稽嘲諷的幽默風格,例如《三首梨形小曲》Trios morceaux en forme de poires(1903),是以「梨形」之名,回應德布西批評其作品缺乏完整的樂曲架構。《乾燥的胚胎》Embryons desséchés(1913)有三首小曲,分別代表三個胚胎,分別是〈海參〉d'holothurie、〈無柄眼類動物〉d'edriophthalma、〈柄眼類動物〉de podophthalma,樂譜中註記著文字說明,極盡嘲諷:「無知的人稱它為『海參』,它總是沿著小石子或大塊岩石爬行,像貓一般發出呼嚕聲音,然後吐出了一些作嘔的絲成為繭。因光線的投射,它似乎顯得不太舒服,這就是我在聖馬羅海灣所觀察到的海參。」〈無柄眼類動物〉擷取、模仿了蕭邦及貝多芬的作品,亦是「拼貼音樂」(Collage)的應用;《運動與娛樂》Sports et divertissements(1914)結合音樂、繪畫與文學,為綜合性的藝術作品,其中〈毫無食慾的聖詠Choral Inappitissant〉之名更是令人莞爾。
晚期作品以劇樂為主,並提倡「家具音樂」,即不用刻意仔細聆聽之背景音樂,可說是現今電影配樂之前身。其中,一九一七年應俄派芭蕾創始人狄亞基列夫(Sergei Diaghilev)的委託,創作芭蕾舞劇《遊行》Parade(1917)的配樂,不但運用繁音節拍(ragtime),更以噪音為素材,使用警報器、打字機、發電機、手槍、飛機聲等,再加上製作團隊皆為一時之選,採用尚.考克多(Jean Cocteau)的劇本、畢卡索(Pablo Picasso)的舞台服裝設計、馬辛(Léonide Massine)編舞,跨界合作,呈現「立體派」的芭蕾,讓薩替聲名大噪。
摯友德布西 相知相惜卅年
薩替與德布西相交近卅年,兩人相知相惜,薩替曾說:「自從我第一眼看到他(德布西),我就感覺一直想走向他,並永遠在他身邊。很高興近卅年來,這個願望被實現。我們完全了解對方,無須任何複雜的解釋,似乎『永遠』都互相了解。」兩人同樣主張法國音樂應脫離德國的影響,走出屬於自己的獨特樂音,並將法國畫家莫內(Claude Monet)、塞尚(Paul Cezanne)等人的藝術理念轉化進音樂。
德布西著名的歌劇《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Pelléas et Mélisande(1902)初稿完成時,曾請薩替提供意見,成為歌劇史上的不朽名作。薩替的《古希臘裸男舞樂》就連德布西也愛不釋手,甚至親手將其改編為樂團版本,獲得樂壇熱烈回響。兩人雖然都是新時代音樂的一分子,然而,薩替的對於德布西的評論,卻十分精確地預示了歷史的結果:「在現代諸多的音樂家中,德布西可算是少數最具影響力的作曲家之一。他雖然造成某些人的不悅,卻讓其他人感到歡喜。這些『其他人』是社會的少數分子,而『某些人』則是普羅大眾。想當然爾,『其他人』將獲得最後勝利,他們的前衛思想終究戰勝『某些人』的迂腐陳舊。」薩替雖然未能如好友一般,成為引領法國音樂的中心人物,但其機智風趣、古怪幽默、違反常規的個性完全反映在其作品中,他絕對是個無畏的拓荒者,開拓出的道路雖小,但卻獨一無二,令後世玩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