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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利刃的實話,或溫柔的謊,你選哪一個?
(蔡耀徵 攝)
人間父子

如利刃的實話,或溫柔的謊,你選哪一個?

真:創作的時候,經常面對的一個問題就是「誠實」與否。我是覺得它的確蠻重要的,主要是你真的無法藏,儘管再怎麼想偽裝,你的人生哲學或是此時此刻對世界的看法,都很容易在細節裡被逮到。舉個例子,今天如果要我讚美台灣國會議員⋯⋯嗯,不要說寫不寫得出來,我連一點落筆動機都沒有。

謙:表演也是啊。從角色的角度來說,我們創造角色的靈魂經常還是得從日常生活中的情感取樣。不過這樣講好像又太功利了,可能讓人誤會表演者、創作者生活的每一步都是在為藝術做準備。其實不是如此,你說今天看到一個角色之後、才在生活中尋找連結,這通常是來不及的。我所謂的「情感取樣」比較像是真心投入在當下的時間狀態。比方說,現在我跟小孩相處就會拚命提醒自己不要用手機,當下的情感交流是最純粹的、讓自己誠實地去感受生活的片刻,可是他會帶給你什麼答案,或是以後你會怎麼使用這個東西?當下不可而知。這麼說來,無論是身為演員或單純作為一個人——誠實地面對當下的狀態,都是一種提醒。

真:可是從另一個面向來說,生活也是一種表演。

謙:這我同意。表演、偽裝、謊言,這些詞有時候好像常常踩在統一個範疇裡面。今天知道這個人在說謊,但我要不要去戳破他呢?通常我會選擇笑著帶過。比方說,今天早餐店阿姨無差別地叫每個人「帥哥、美女」,那也是一種謊言啊。(笑)

拐彎抹角的謊,維持今日的和平

真:所以聊起謊言,我真不知道從哪一刻開始說起。我到現在還很怕你媽媽跟小野的太太通電話——我們家是這樣的,工作上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我不太會說,無論她問我什麼,我都說不錯啊、蠻好的啊,可是小野跟我完全不一樣,發生什麼事情都鉅細靡遺地說。有時候我們工作重疊的部分,兩家的太太彼此交換一下情報就知道自己漏聽了什麼。可是你說這是謊言嗎?我只是不想把今天受過的氣、經歷過的挫折再重複一遍。

謙:真要這樣說的話,我們的人生大概都是謊言吧。(笑)不過長愈大好像愈知道,多數的謊言都不需要戳破。雖然大家都說比較喜歡聽實話,但是,「誠實」與「維繫情感的和諧」很多時候是衝突的。

真:對,我就常常這樣。有人拜託我一件事情,最後問:「這會不會很麻煩你?」我總是回答不會不會,都是順手之勞,可是——哪次不麻煩?但我這樣好像變成一種反射性的回答了,對方多求個幾次,不管什麼我都會答應一樣。可是面對人家那麼好的態度,我又很難推卻。對我來說,「不願拒絕」本身就是在反抗自己的心了。

謙:不過仔細想來,日常中面對的好像也不是什麼傷天害理的謊話。你記不記得我高中的時候歷史考卷都拿去給你簽名,很怕被媽媽發現我的爛成績?

真:我還真的忘了……哎唷,說真的啦,所謂的「謊言」經常不是涉及什麼生死存亡的大事,卻都只是一切關乎臉皮的事情。我實在遇到太多太多了。比方說我有次要跟一個人談劇本,對方是黑社會老大,再三強調自己過去也是個文藝青年,說他在監獄裡曾經寫過一篇稿子,刊登出來,叫作〈霧裏的白樺〉。好死不死,他說的那篇是我年輕時很受感動的一個作品,當下我也不說破,只是回家以後花很多時間去找出那篇文章,就是要證明他不是自己說的那個人,出錯的不是我的記憶!但你說我找到以後是為了揭穿他嗎?也沒有啊,我只是想讓我自己心裡面過得去而已。因為齁——唉,說真的啦,誰沒有說過謊?你自己說謊的時候也不希望別人揭穿,把場面弄得更糟吧?

謙:維持家庭關係和諧也是。以前你那個年代,買一個魚缸回來,還可以跟媽謊報三分之一的價格。現在有網路了,到處都可以比價……好像很難謊報價格。(笑)這當然是其中一個例子啦,只是回到生活中來談,為什麼經常會有所謂的「報喜不報憂」,可能都是源自於我們在乎傾聽者的感受吧?就像你剛剛說的,重新把負面的情緒整理一次,好像就要重新經歷過那段挫折,但我想我們最終還是擔心「聽的人」會不會有「想要幫我們分擔情緒」的壓力。特別是創作有關的工作,有時候事情也非明朗到能夠清楚講述某個細節,在那之前就會選擇先不要說出來。好像讓一整天平平靜靜地結束,也是一種幸福。

真:說到這個,我最討厭的就是遇到一些人,跟他講完以後,回覆我一句:「這件事情都不說,那你要我這個朋友幹嘛?」哇,真的是一句空話,我們都幾歲的人了,怎麼會不知道這世界上多數的事情,終究只能自己面對?

謊言與善意的距離,比你想像得更近

謙:對啊,能解決的事情我們早就自己解決;如果當下無法解決的事情,肯定受到牽連的人很多,人家是要怎麼幫?即便如此,社會上還是需要很多謊言,才能夠維持暫時的和諧吧?你看我們10幾年前第一次演《八月,在我家》就知道這件事情了——劇中因為一個離開的男主人而重新聚攏的家庭成員,彼此各說各話,為了各自要保護的事情有些事情選擇不說、有些事情拐彎抹角地說。不管是當年還是現在即將重演的時候來看,我都覺得它像是8點檔一樣荒謬離奇,可是仔細思考,就會知道現實遠比戲劇更荒唐:這世間真的充滿謊言,可是把謊言當真理的人何其多?

真:這又讓我想到,謊言會不會是很多很多的寂寞堆積出來的結果呢?《八月,在我家》我所飾演的那個「爸爸」的角色,有一句台詞我推敲好久,想說要怎麼講比較好?那句話是:「生命如此漫長」,實在太詩意了,如果要我說,我會說:「活得有夠僐(siān)。」這個主人翁每天重複同樣的寂寞,跟每一個孩子都不那麼熟,婚姻又不快樂,導致誰都進不了他的世界。你說他要怎麼思考「誠實」?最後這角色能夠釋出最大的善意,大概就是謊言了吧。

謙:這也回到一件事情來談,就是:誠實與善意是否總是化為等號?我想不是絕對的。有時候一廂情願的誠實也可能成為全然的惡。

真:我大妹就是一個例子啊。她是重度憂鬱症患者,之前去一個單位幫忙過幾次,後來那單位的人每天七早八早都來按門鈴,關心她的生活,請她「快樂一點、想開一點」。最後大妹受不了打電話問我有沒有認識的人,可以傳話給對方,要他們不要再講了。有時候我們認為這句話是絕對誠實的美意,也可能變成一把利刃傷害對方。

謙:搞到最後,我們甚至可能要選擇以謊言來打發對方,請他們不要再說了。就像是我一開始說的,到最後這世界維持和諧、或者所謂「善」的方法,很有可能不是誠實,而是一句謊話啊。

真:這世上多數「我為了你好」的起手式,對我來說都是一種自私。其實是希望對方按照自己的意見行動。也許最後我們乾脆放下誠不誠實、是否在說謊的意識,在別無他法的時候選擇沉默、陪伴就好。說不定這樣的生活還更太太平平,更不用擔心誰會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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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文章開放閱覽時間為 2025/07/14 ~ 2025/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