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具有強烈的穿透力,在那些沒有選票的世界中,我們從來不在乎其他生物是怎麼聽著,而透過了先進的錄音方式以及所謂的「聲景生態學」研究,可以幫我們把聲音頻率調整到人耳可以聽得見的範疇,也可以掌握到那些我們過去聽不見的聲音環境與對象,才真正發現人類絕不是世界的唯一。這時你不光只是聽見聲音,而是透過聲景去理解一套倫理觀。
我用了極細的樹枝當作Boom竿,上面綁住了Sony ECM88B 的微型麥克風,這種領夾型的收音設備,過去拍片時有一個暱稱:「小蜜蜂」,奇妙的是,我正在用小蜜蜂收錄小蜜蜂的聲音,我緊盯著眼前這隻小蜜蜂不放,牠正忙著採集花粉,四處巡視時身邊始終有個黑色怪物相伴,耳機傳來嗡嗡作響,我嘴角微揚,揣想那應該是一種埋怨或是咒罵。
其實不論是我或是蜜蜂,都是活在「自以為是」的世界裡。蜜蜂是一種極為社會性的生物,牠們的溝通靠著舞蹈,以及透過空氣聽見翅膀拍動所傳達的訊息,那是我一輩子都無法理解的語彙,儘管我們身處在同一個空間裡。
飛來舞去的蜜蜂用聲波溝通,就連不會動的花朵也會處心積慮地布局,但是它們用氣味來告知傳達,只是這樣神秘的語言並不被人類理解。有人說,嗅覺記憶比視覺記憶維持得更久,那麼聽覺記憶呢?法國文學家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呈現了人類記憶和感官的深厚連結,包括那些「遠處的飛機轟鳴聲」、「水管發出刺耳的聲響」……他說藝術就是要拆解我們習以為常的表象,返回在那存在卻不為所知的深處,重建真正的生活。
你可以聽得多深,聽得多遠?
我們身處的當下,交織著豐富萬象的情節,靠著主觀去拼湊出其中的意義,也許符合了功利主義下的目的與社會既定成俗的價值,但是這一切就是我們所認定的所有嗎?關於聲音,究竟你可以聽得多深,聽得多遠?
此刻,我蹲坐在嘉義公園的花壇旁「寫聲」,這是我因應嘉義美術館的邀請,用十八段聲音來跟十八幅公園「寫生」作品呼應共振,但我不是幫畫面配音,而是尋找不一樣的聲音線索,或是感官焦點。而我錄下小蜜蜂的聲音現場,也曾經被畫家陳澄波捕捉入畫。在他彩筆下的嘉義公園,不僅框下了花壇,也框住了一個巨大的獸籠。
從陳澄波的畫作可以發現,當時來公園的遊客是可以看到台灣獼猴在籠內跳上跳下的情景。這種展示生物活體的做法,目的是用來取悅人類,可以想像當年除了可以聽見獸籠中粗啞的獼猴叫囂外,應該也少不了大人與孩童的嘻笑聲。如今「猴去籠空」,荒涼的遺址內,很快地由更多當代聲響所取代,包括了附近砂石車奔馳來去的聲音,以及公園中各種晨間運動的配樂及口號指令。
對我來說,「集體寫生」如同「集體作夢」。寫生是畫家描繪某個空間的樣子,他置身到特地位置,並捕捉一個特定畫面,展演出一場「夢」。觀賞者移動身軀向前觀望、端詳,腦中意象卻任由想像,自在演繹。畫家透過感官所捕捉的真實,卻只是一個視覺的聚點,他的畫筆一如巫師手中的魔法棒,把你的眼光移向他所投射的主觀視角中,甚至潛獵到你的意識當中,相互交融成一個神秘的夢境。
從某種層面來看,畫家集體寫生的嘉義公園,就像是一個夢遊者的祭壇。除了視覺經驗可以入夢,聲音也可以成為不同的創作元素。身為錄音師,我也拿起自己的「魔法棒」,也就是各種不同功能的麥克風,來到同一地點「寫聲」。
然而,我的夢境也鑽入川流的小溪中,像是一隻水棲生物般地聆聽。就像是隱身成花叢背後的一隻蜜蜂,甚至轉變為停泊在公園下棋老伯桌上的一隻蒼蠅,抑或是想像自己是躲在石龜肚子地下的一隻蟋蟀,也可以是高高站在射日塔上的飛鳥,我們側耳傾聽,用更自由的耳朵及「聲音」,重新去素描不同的「聲景」,並共同築夢。
透過聲音,發現人類不是唯一
整體來說,我們都活在共同的夢境中,我希望透過這樣的創作,能讓觀眾能夠理解,原來聲音可以穿越時間與空間,透過不同音軌的轉譯,我們可以聽見那些聽得見或是聽不見的聲音。說穿了,人類總是活在自己狹隘的感官世界中,大部分的生物都比人類聽得更廣,聽得更遠。我們習慣「以己度人」,只有透過科學的研究,我們才發現原來蜜蜂不是這樣看的,大象不是這樣聽的,海底珊瑚礁的魚群默默承受人類船隻噪音的壓迫,就連水底的鯨魚,也會因為受不了人類製造的聲納而衝向陸地擱淺。
人類學近來也關注在「非人類」觀點來呈現真實世界的研究取徑,也算是一種「本體論轉向」的全新方向。聲音具有強烈的穿透力,在那些沒有選票的世界中,我們從來不在乎其他生物是怎麼聽著,而透過了先進的錄音方式以及所謂的「聲景生態學」研究,可以幫我們把聲音頻率調整到人耳可以聽得見的範疇,也可以掌握到那些我們過去聽不見的聲音環境與對象,才真正發現人類絕不是世界的唯一。這時你不光只是聽見聲音,而是透過聲景去理解一套倫理觀。
多年來我在野地進行大自然聲景錄音的經驗,最初也只是以物種的辨識中去累積自己的聽功,逐漸地,我發現原來聲音可以反映出整體的環境背景,包括海拔高度、季節、林相、生態區位,甚至也透露出在地人類生活的方式。
在我腦海中早就有了一張獨特的聲景地圖,當我聽見白耳畫眉,我就知道牠是台灣中海拔的鳥類,跟牠聲音會同時出現的鳥類包括了藪鳥、小翼鶇、藪鳥、冠羽畫眉……當然我來到海拔三千公尺的高山,你將有機會聽見金翼白眉、酒紅朱雀、鷦鷯等等的鳥類,在這裡你絕對不會聽見台灣藍鵲的叫聲,這些知識系統都是靠著我長期工作所獲得的經驗與記憶。甚至我只要閉上眼睛,我就知道在陽明山夢幻湖畔會有甚麼樣的聲音出現。我也知道每年一月,你一定會在這裡聽見台北樹蛙的低鳴聲,而到了夏季夜晚,腹斑蛙、面天樹蛙跟中國樹蟾就會集體舉辦演唱會。還有那峰峰相連的蟬鳴,正是有著季節賞味期的陽明山暮蟬所屬,當然,你絕對不會錯過的就是成群竹雞三不五時的問候聲:「幹啥~」、「雞狗乖」……這些全是竹雞的口頭禪。
從聆聽動物到自然聲景,打開智慧與靈性
久而久之,我的聆聽從動物的語彙轉換成自然音樂的賞析。我開始學習聆聽不同的溪流聲景,從緩慢抒情到激越奔騰,不同的節奏與曲風,與水量大小、地形坡度、甚至河床上的石頭形狀,擺放堆疊有關,它們就像是樂譜上的音符,不同的組合就會演奏出風格迥異的音樂。
甚至這些聲音可以觸動人類內心深處的情緒與情感表達。當聲音愈聽愈細時,我開始關注人類最初的聆聽詮釋。我好奇達悟族人怎麼聽海,泰雅族人如何聽風,這些都跟文化背景有關,就如同人類學家費爾德(Steve Feld)所說的:「用聲音來了解這個世界,並且存在於其中的方式。」聆聽大自然的聲景,也可能被「符碼化」成為人類的音樂歌謠,甚至有著獨特的文化內涵,比如說生死間的轉換,有些原住民認為森林中的萬籟皆為祖靈轉世而來,富含著生命的哲理,對現代人反而有著獨特的智慧與啟發。
聲音不再只是物理性的波動,各種聲物在時空中迴盪著不同的旋律,正等待著我們重新去聆聽,或許正如梭羅所言:「我的心靈復活了,我的靈性就靠耳朵重生。」
文字|范欽慧 作家、台灣聲景協會理事長
學習重點:
- 我們如何聆聽自己所處的世界?
- 為什麼我們要「清耳朵」與「聲音漫步」呢?
- 人類以視覺為核心的感知有什麼限制?如果用耳朵來描繪聲音地圖,世界又會呈現出什麼樣貌?
一起跟著野地錄音師范欽慧學習聆聽的門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