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韻學《玉篇》註記:「旁,猶邊也,側也。」旁白的「旁」,不在其位,注定了偏離的出身,是旁觀、旁聽、旁敲側擊,旁系姻親,指認了置身事外,抽離、拉開、隔岸觀火的位置。旁白雖是熱鬧的語言,但不處於正室,旁言旁語,難獲得重視和矚目。
那天你突然替旁白抱屈,「相較於獨白和對白,旁白似乎較少被討論。」有嗎?「對啊。你細細想看。」好像是喔。我翻開戲劇辭典,對於旁白的說明,不外乎,角色暫時離開情景,轉向觀眾或對自己說話,並假定還在場的其他角色沒有聽到。如莫里哀《守財奴》的阿巴貢,他在交代僕人工作和賞罰原則時,一旁的雅克師傅適時地點評,嘲諷他行為,打破第四面牆,博觀眾一粲。
「暫時離開情景是什麼意思?」你想了想,「是指回到演員身分跟觀眾說話,還是帶著角色呢?」嗯,有些模糊地帶,感覺都可以吧。「演員在角色裡面,也在角色外面。」記得前輩J提過,戲曲中的「打背供」專指某個角色背著舞台其他人,以角色身分向觀眾暗示劇情或透露訊息,簡單如一個眼神,複雜如一段完整表演。雖然戲曲沒有獨白、旁白之分,但兩種術語在概念上暗通款曲,遙相呼應。「這不就是旁白最有趣的地方嗎?」你莞爾一笑,「有意為之。」顯然,旁白的玩味來自刻意性,不只是說的內容,更要緊是,聆聽的對象。旁白道出那瞬間,即和觀眾達成共謀,是約定俗成的樂趣,如集體作弊,享受著台上其他不知情者的困惑。在場並知曉,成了秘密結盟的夥伴。
聲韻學《玉篇》註記:「旁,猶邊也,側也。」旁白的「旁」,不在其位,注定了偏離的出身,是旁觀、旁聽、旁敲側擊,旁系姻親,指認了置身事外,抽離、拉開、隔岸觀火的位置。旁白雖是熱鬧的語言,但不處於正室,旁言旁語,難獲得重視和矚目。因此,「旁」若起了念頭,則習慣把「他人」牽扯進來,形成共謀關係,好博得進退皆宜的位置。所以劇中角色旁白時,能跳脫框架規範,和台下看戲的我們對話,對其他角色適時評價,或嘲諷或擔憂。我想起上次我們聊過,如果獨白從內省出發,迎向開放的未知;對白召喚你我之間的羈絆;旁白,則預告他者的在場,現身。
意有所指的旁白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詩意點來看,陶淵明的「曖曖遠人村 依依墟里煙」,有火有煙表示有人家,沒看見的比見到的更有想像,沒說出的比言盡的更有畫面。我看著你,腦袋突然迸出了這句話,當今某些政論節目都帶有旁白性質吧。「對啊,似顧左右而言他,聲東而擊西,引出浮想翩翩,可進可退。」明明是議題主述,卻充斥了這種性質,像極了約翰.伯格說的:「今天媒體上的話常常像藏起火焰的煙霧屏幕。」適切的旁白點出曖昧,留有餘味,過量和失控則成了有意的卸責和遁逃。
「有沒有一個戲完全用旁白來構成呢?」我愣了愣,旁白本是反襯的存在,若無軸心,何成其「旁」?或許如電玩裡頭,不斷開外掛,最後外掛構成了主體?旁白成了正本,還能稱之為旁白嗎?你提出了討論的另一個緯度:「金聖歎的點評本,述及《水滸傳》、《西廂記》、唐詩等,他心中希冀的讀者,除了自己,會不會也包含了後世看他怎麼讀古典的我們?也就是說,點評本是古典小說的旁白性質。」我想起閱讀潘金蓮首次見到武松,叫喚「叔叔」時,金聖歎便在一旁註記,「凡叫過三十九遍『叔叔』,忽然改作『你』字,真欲絕倒人也。」於是潘金蓮一邊喚,金聖歎一邊數,數到第三十九遍,金蓮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他大筆註解,「妙心妙筆。」角色、作者、點評者和讀者共同絕倒,共樂也。
對啊。點評本來到當代轉換形式,就如觀賞影音頻道時,螢幕上的彈幕,畫面旁的留言串。差別在於,點評扣緊正文借題發揮,彈幕留言更隨心所欲,離題偏題隨處可見,更多時候,那些文字訴諸視聽眾們的回應,以致「回應」回應,回應漸漸鋪天蓋地,喧賓奪主,形成文本的「次文本」。你想像的「旁白劇本」,或許可借用不同媒介開拓和交織來形成。
你轉向讀者,「看吧,作者再怎麼寫,還需要讀者呼應才能構成世界。」「你說什麼?」「沒有啊。」嗯,我想,你已經把「他」拉進我們的世界,是吧?
K
文字|高俊耀 窮劇場聯合藝術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