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古希臘劇本開始,大量的獨白便是關於不在場的在場,無法說出而不得不說的話語,不止於事件的說明、意旨的陳述,亦可以是語句的飛躍、意義的逃逸。言詞不僅是解碼鑰匙,提供某種意義解答,更是嚮導,提供意象、隱喻,好調動精神心靈層面,打開存在的想像和詮釋。與其說角色在獨白中自我剖白,展露隱密的情感;不如說,角色置身於不可能的晦澀境況,而他們必須搞清楚那是什麼。命運或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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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你突然有個念頭,「我想做個獨白。」什麼意思?「就獨白啊。」一個人站在舞台上自言自語那種?「對啊。但不一定只有一個人。」你是說,舞台上有很多人一起獨白?「不是。可以有很多人在舞台上,但只有一個人在獨白。無論那個人說什麼、怎麼說,其他人就是聽不到,或者,按照觀演關係的約定俗成,假裝聽不到。」一個人用盡力氣說出一切,把語言拋向虛空。這麼說來,「獨白是最寂寞的語言。」「不是寂寞,是孤獨。」「不一樣嗎?」「不一樣。」「好。要怎麼開始?」
先想想形式好了,弄個單口相聲、脫口秀如何?你搖搖頭,雖然也是一個人一直在說,但你希冀的獨白形式當中,有不一樣的期待。「這些語言更在乎效率和結果,太熱鬧。」想起有陣子流行的TED演講,的確沒錯,這些語言雖然從自己出發,但尋求與對象的認同,其回應和參與更構成了整體的完整。
「不如我們從文學著手改編?」
我想起在紐約看Elevator Repair Service劇團演出,他們把《大亨小傳》搬上舞台,一開場,某位演員翻起這本書,開始朗讀,其他演員陸續演出小說情境,就這樣,八個小時內把整本小說念完、演完。你想了想,又搖搖頭,接近但還不完全,這本小說更多的是旁述,負責推動故事和從旁刻劃兩個主要人物,而你渴望的語言能直切核心,是內心經驗的拓延。伯格森(註1)適時為我們提供意識綿延的論點,過去在未來招手,逝去一再重生,各個時態在回憶、期盼、希望、熱情、遺憾當中疊合、交織。你尋找內在經驗和真實的探觸。「那意識流小說呢?」大衛.洛吉(註2)說:「它給了我們通往人類內在自我的想像管道」。吳爾芙?福克納?普魯斯特?「不如我們來弄個《尤利西斯》劇場版,把整本書搬上舞台。」喬伊斯這本現代版《奧德賽》,把大千世界縮影在晝夜之間,讓自我意識綿延成卷帙浩繁。
「如果說,」你想了想,「人無時無刻都在內心與自己說話,那些語言近乎身體內在的聲響。」獨,隔絕紛擾、連結靜謐;白,自暗處浮現到亮處。獨白在某種意義上對生命的存在有所思有所感有所惑,如杜甫旅途感懷,「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更接近某種直觀,更接近詩的狀態。孤獨其實是創造意識。你想到一本忘了出處的文章:「當我們失眠時,思維不會沉默;我們可以聽到它在大聲說話。」獨白引申到日常,在現實中即不曾說出來的話,不曾在場。勒戈菲克(註3)有此妙喻:「……對從7時到17時這段白天的時間在人腦中流逝的感覺、思想和印象做精確的描述,也許就是如此偉大的演員科格蘭的獨白。」
我即興連結,如此看來,從古希臘劇本開始,大量的獨白便是關於不在場的在場,無法說出而不得不說的話語,不止於事件的說明、意旨的陳述,亦可以是語句的飛躍、意義的逃逸。言詞不僅是解碼鑰匙,提供某種意義解答,更是嚮導,提供意象、隱喻,好調動精神心靈層面,打開存在的想像和詮釋。與其說角色在獨白中自我剖白,展露隱密的情感;不如說,角色置身於不可能的晦澀境況,而他們必須搞清楚那是什麼。命運或意志?德勒茲(註4)這麼描述杜斯妥也夫斯基筆下的人物,「人物一直處於一種急迫的狀態,在這些生死攸關的急迫時刻,他們知道存在著一個更為急迫的問題——但他們卻不知道是什麼問題。」就是這樣的狀態讓內省不朝向封閉,而迎向一個巨大的空間,南希(註5)稱之為「世界」。獨白蓄勢待發,在航向中辨識可能。或許我們太習慣把獨白當成一個完整而清晰的對象來掌握,太寫實地去理解和表現。友人M也聊過,「獨白是關於不可知。」這時我們想起了一系列名字,莎士比亞、契訶夫、貝克特、尤金.奧尼爾等,獨白在已知當中鑿出混沌,令蒙昧有光。
你看著我,你說,「我是你想像的,我們之間的對話不也是一種獨白嗎?」是啊,你雖然是我想像虛構出來,但沒有你,我也無法成立。
K
註:
1. Henri Bergson(1859-1941),法國哲學家。
2. David Lodge(1935-),英國作家、文學評論家。
3. Charles Le Goffic(1853-1932),法國布列塔尼文學家。
4. Gilles Louis René Deleuze(1925-1995),法國哲學家。
5. Jean-Luc Nancy(1940-),法國哲學家。
文字|高俊耀 窮劇場聯合藝術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