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百年孤寂》10年後在台南鹽山再次重演,整個鹽山就是我們的舞台,背景就是一望無際的藍天。劇團在鹽山前搭了露天的觀眾席,開演時是傍晚,隨著劇情推演天色漸暗,美麗的晚霞伴隨著整個演出,從黃昏、日落,到月光升起滿天星斗。
某一場演出時太陽下山不久便開始下雨,觀眾紛紛穿上雨衣。雨勢愈來愈大,正好演到老邦迪亞帶著全村的人尋找新的村落,我們在暴雨中帶著大大小小的行囊,在崎嶇難行的鹽山上奮力攀爬著。所有的演員都專注努力地與這場暴雨抗衡著,讓演出繼續進行。到了中場,雨勢實在太大,也擔心器材會有漏電危險,劇團宣布演出暫停。
這次演出的某一天,劇情進行到邦迪亞上校年老時再次聽見馬戲團的馬車經過的聲響,從鹽山的半山腰一路追隨到觀眾席前方的平台,他累了,想小便,將頭靠在樹幹上,就這樣死去了。
我說著上校最後的獨白,在踏上平台後不久,突然感覺整個時空凝止了,彷彿全世界都暫停了,每一秒都不存在。我在天空中看著舞台,看著自己,看著觀眾席,看著滿天星斗;但我同時也在自己身上,感受到自己每個呼吸,每個步伐。那瞬間好像這世界所有一切都凝結在一起,所有呼吸也都在一起,或說從來沒有分開過,世間萬物的每一瞬間都親密相連著,且時間並不存在。那是一個無法言喻,奇妙神秘的魔幻時刻。
2017年拍攝《台北歌手》,我飾演呂赫若。有一場戲是呂赫若逃避著追捕,腿受傷了,躲進一間民宅裡。有個小女孩發現了他,我輕輕地安撫小女孩,告訴她不要害怕,希望她不要發出聲音,不要讓外面的人知道我在這裡。這是生死成謎的呂赫若的最後一場戲,導演希望我在最後,慢慢地直接凝視著鏡頭。Action之後,我的視線從小女孩身上轉向天空,再慢慢地望向鏡頭。那一瞬間我彷彿感受到時空的跳躍與穿越,幾十年前的呂赫若,透過我的雙眼看著現在,直視著觀眾,有個聲音在說:那個時代的我已經過去了,這個時代的你們是不是還能繼續做什麼。
這場戲拍完之後,我發現我的雙眼布滿血絲。直到現在,我都不太敢重看這場戲。
拍攝這齣戲非常艱辛困難,戲中我有8首鋼琴演奏,和8首聲樂演出,同時我又扮演著呂赫若筆下小說中的其他人物。我沒有太多的音樂基礎,古典鋼琴並非一朝一夕可以學會,聲樂又都是德文、義大利文演唱。大約拍攝將近1年前就自己找了3位老師學習,每天練琴練聲樂到半夜。某天半夜我獨自在家裡彈著琴,突然感覺到身旁坐著1個人。我感受到他好像微笑地看著我,他知道我很笨拙,但很努力,似乎是想陪伴我一下,給我一點鼓勵。
2019年拍攝《親愛的房客》,有一場山難戲,我們在合歡山的某個山峰處拍攝,我獨自在山谷裡尋找走失的夥伴。這是一顆很廣的鏡頭,其他人員不能跟隨,我從遙遠的峭壁上往攝影機所在的方向一路搜尋過來。Action前我獨自爬上遠方的峭壁,山頂大霧,爬上峭壁後才驚覺另一側就是深不見底的山谷。我獨自在峭壁上,放遠望去煙霧瀰漫著整個山巒,幾乎什麼都看不見了;我身上只藏著一台已經收不太到訊號的對講機,等待劇組指示。
那時突然覺得整個世界都消失了,有一股非常強大而真實的孤獨席捲而來。那並非痛苦的感覺,而是一種存在本身的必然與純粹;這世界本就如此,你是一個人,但這個世界也就是與你共存,山林、雲霧、空氣、風雨、你看得見觸摸得到的土地、岩石花草,也都是如此。你是一個人,但你並不孤單,也並不痛苦,生命本就如此。
回神過後突然發現身邊有一株非常美麗的植物,在峭壁的頂峰處獨自生長著。它似乎就要開花,一層雪白晶透的霜包覆在它豐厚的葉片上,在霧中峭壁上獨自美麗地存在著。這場戲拍完下山後我詢問劇組工作人員,才得知那是尼泊爾籟簫,在台灣只生長在海拔3000公尺左右的高山上。
這齣戲裡我飾演的角色承接著許多痛苦,但不放棄希望與溫暖,不求諒解與寬慰,用自身的存在認真努力地去珍惜去愛,只希望能給予珍愛的人多一點點溫暖。在山頂上的這段突如其來的體會,是角色分享給我的,還是我自己與大地和生命之間的連結,我也不太清楚;但我更覺得這似乎是上天透過那株尼泊爾籟簫,送給我的一份珍貴的禮物。
僅此紀念那些在表演時經歷過的魔幻時光,不論是角色賦予我的,或是生命本身賦予我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