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河》最近4K修復重映。短短79分鐘的電影,真是百看不膩。第一次看的時候還小,看完茫茫的,一股憂愁曖昧的調調留在記憶裡。最近這幾次看,則是抱著有點想把婁燁的腦袋扒開來的企圖。這年頭,能愈來愈欣賞以前就喜歡的導演,不容易。
《蘇州河》的旁白是典範,因為那是台詞。現在我們常見的旁白,都是「主角的內心獨白」。譬如很多偶像劇、韓劇會用這樣的開場:我叫陳淑君,今年42歲,是一個失婚3次的女作家——畫面就會出現女作家在新書發表會的現場,講述她最新的小說《結婚萬歲》——在我開始嘗試寫影視劇本的時候,也很容易會傾向用這種方式帶出人物,因為方便又有效率:可以快速建立角色的聲音、交代背景設定、得知角色現實的阻礙與內在的衝突。好用到看似在展示(to show),而非單純告知講述(to tell)——但老實說,這還是用講的。後來我意識到,這手法其實有點偷懶,也沒什麼美學可言,有些導演甚至用這種方式拿來挽救鬆散破碎的敘事。
婁燁是愛惜創作的導演。他不偷懶,不取巧,不迎合。因此《蘇州河》的旁白就是拿著攝影機的人的台詞。這下鏡頭晃不是因為單純導演喜歡手持感,而是這位攝影師從他的視角在說故事。儘管從頭到尾都沒看到他的臉(除了一個剪影,以及從警察口中吐出來的名字)。用文學的語言,這就是第一人稱視角。還胡言亂語。婁燁聰明的地方是建立一個「不可靠的第一人稱」然後透過鏡頭語言在第一第三之間滑來滑去,神不知鬼不覺。
我們現在都很熟悉第一人稱,每天都在社群媒體上我來我去的。但其實第一人稱是很近代的東西,想想各種經典小說:《傲慢與偏見》、《安娜卡列尼娜》、契科夫或是中國的《紅樓夢》都是第三人稱視角。不過第三人稱視角裡還有很多層次,我個人覺得兩種寫法都不簡單,寫作就是難。有陣子網路上很喜歡寫一種貼文:我夢見——然後開始揭露一件不太好的事,可能涉及到他者的隱私,或是某些敏感的話題。但大家都會知道那是一真實發生的事。這就是最初階的不可靠第一人稱,大家其實都很擅長。
文學上這方面的翹楚,就是芥川龍之介,近代我喜歡石黑一雄的《群山淡影》、《長日將盡》及朱利安.巴恩斯的《回憶的餘燼》。這幾年我非常著迷開發各種媒介上不可靠第一人稱的可行性。日常生活中我不是一個很會說謊的人,更痛恨被騙,但我卻十分著迷在創作裡製造迷霧——要撒謊,但得確保觀眾發現被騙時不會生氣。這是非常需要技巧的敘事手段,還得要有基礎的道德判斷。角色說謊的動機絕對不能是作者想騙人,而是角色為了隱藏更重要的動機才行。
影像的不可靠比文學更難(想想「眼見為憑」),《蘇州河》做到的方式就是不斷轉移視角:從攝影師「我」開始,他說:「別信我,我在撒謊。」然後又說:「攝影機不會撒謊。」電影開始沒多久就迅速建立起他的「不可靠」。然後在真正男主角馬達出現後,他說:「馬達以前是做什麼的呢?讓我想想」——這邊就開始編故事了,帶出牡丹與馬達的故事。然後到馬達從監獄被放出來剃頭的時候,這個我又說:「這故事我說不下去了,不如讓馬達自己來說。」接下來有一段,進入傳統敘事,直到馬達直接對著鏡頭跟攝影師談話。這些串連順暢地不得了,我個人完全沉迷在周迅以及賈宏聲的charisma裡。
我會說婁燁的作品很有文學性,主要是是來自他與「真實」的關係。蘇珊.桑塔格說過一句話:「真實是文學的責任。」這裡的真實,不是同等於我們的事實經驗,而是超越事實經驗的,趨近虛構小說中非事實的「可能性」。譬如出現了一個長得一樣的人出現。譬如蘇州河裡有美人魚出沒。婁燁對真實的敏感度體現在所採取的「紀實手段」,譬如最新作品《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就是用後設記錄手法講一個因疫情被困在旅館的劇組。紀錄片不會讓攝影機,以及拍攝的人(導演)消失。看一部紀錄片,你假設導演在鏡頭後面,可是當導演也被鏡頭拍到時,你就突然會想,喔,原來現在還有一個攝影師啊。不過相較於劇情片,紀錄片是比較小眾的種類,因為紀錄片不是設計給我們投射自己的。投射主體是一種娛樂手段,是在提供一段經驗感受,於是這過程就建立起所謂的商業行為。但紀錄片不是要用來投射自己的,往往是讓你思考。但大家都知道思考很累人,所以它很小眾。
婁燁厲害的地方,就是他的作品可以從電影、紀錄片、甚至是藝術的角度去談。這邊的藝術是錄像藝術。就像高達、大衛.林區、阿巴斯、洪尚秀、甚至是濱口龍介,以及現在的蔡明亮都是可以在不同場域被深入討論的導演們。婁燁算是離主流「敘事」最靠近的吧。他的故事其實都很簡單,但重點是他怎麼說故事。《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加了「後設」,所有疫情的媒材都可以丟進去用,而虛實的邊界自然生成一種政治思考。說得再深一點,影像的發明是利用視覺暫留,而視覺暫留是人類的視覺缺陷所製造出的「幻覺」。「反敘事」的手段就是在致力於如何「取消幻覺」,用的方法是:讓觀者現身、真實時間感、以及著重媒介本身。用「反敘事」的手段回看這些有趣的導演是怎麼「玩敘事」——譬如打破第四面牆,讓角色直視鏡頭。5分鐘等於5分鐘,不讓你失去現實的時間感,譬如蔡明亮的《臉》或無敵長的鏡頭。媒介本身是指鏡頭運作、膠卷、或是現在的剪接特效等特性,譬如洪尚秀總是突然zoom in。
《蘇州河》是一個悲傷的愛情故事。不是因為有人死了,而是每個人都愛著自己的幻覺。馬達、牡丹與美美才是真正的三角戀,但線都是虛的。這次《蘇州河》給我的最大的感想是愛情只有兩種,一種指向過去,我們為何相愛;一種指向未來,我們如何去愛。馬達是過去那一派,他找愛的源頭,牡丹是未來那一派,她等愛的誕生。那美美呢,為什麼消失了?我朋友說得很精準:因為她變成馬達了。婁燁在一次訪談說,「會把捨棄的部分留給下一部片。」聽了真開心,婁燁是屬於未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