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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與被看之間

8月最後3週,我連續迎接3個專案的公開成果表演:12週的表演課結業、結合聲響與文學的《那些沒有說出口的__》4場演出、《熊出沒的森林》30分鐘試演。我的角色分別是導師(最後扮演導演),導演與構作,以及主創與演員。這些案子都是為期3個月到半年以上的工作期程,準備算十分充裕,所以因創作的不確定性而焦頭爛額的階段已順利過去,但在這連續發生的巧合之下,我卻意外出現全新的挑戰與感悟——在看與被看之間,幾乎是一種理智與感知的搏鬥。

先說為期12週的表演課,今年我訂的主題是:虛構是對現實的溫柔補償。裡面有半數是已工作過一、兩期的舊生,所以我打定主意把這當成一門進階班的創作表演課程。前半部我讓他們讀大量的短篇小說,從分析到擴延即興,其中也曾試圖引導學員把即興內容轉譯成可以複演的劇本,但發現執行困難,會偏離原本表演學習的主軸(變成寫劇本課)而停止發展。後半部我們開始工作濱口竜介的電影劇本《歡樂時光》,與他在書中記錄的「方法論」。

濱口竜介是我所熟知的導演裡,最看重文本的。他對冷讀的偏好,甚至直接將此方法化為形式貫串《在車上》整部電影。老實說,要讓學生進行為期半個月的冷讀練習,首要克服的就是如何不要被「什麼都沒有」而打敗——必須進行一種違反慾望(想詮釋,做點什麼)的過程,重新培養出一種細緻又脆弱、新生卻個性化的直覺。我同樣也得鍛鍊耐心,等著不介入,適時調整矯枉過正的冷讀方式(有時會出現機器人或打字感的聲音)。最後果真大家都迎接到許多驚喜。

不過把電影劇本放在現場演出是另一個難題。我意識到沒有預留更多時間陪學員拉走位,權衡之下,毅然決定聚焦在台詞的處理。對現階段的學員來說,能被聽得進去,可能比好不好看來得更重要。演出前精神集氣時,我為沒有分配更多排練時間致歉,並感謝他們對我的信任——讓我凝視著赤裸、毫無保留的他們整整3個月。

當個光溜溜的學生是需要勇氣的。如果你想要討好老師、怕犯錯,或是想出風頭的話,凝視的引導者能給予的協助會變少。因為我們沒有辦法一起捕捉那脆弱細緻的靈光時刻——可能是個沒有預期的走位或動作,突現的奇妙語氣,過長的停頓,甚至是不知從哪來的情緒。課程結束後,我跳出來想換作是我要這樣保持敞開、毫無預設被盯著看那麼久,那得多用力脫下那熟悉的包袱、面具盔甲、防護罩⋯⋯真是可怕。於是我不僅因為濱口的方法論實驗成功而更加敬佩濱口竜介,也同時佩服起那些願意陪我實驗的可愛面孔。

隔天,我立刻跳進另一個製作。《那些沒有說出口的__》是JPG擊樂實驗室的案子,主創與表演者彭瀞瑩來找我合作時,單純想著是要將打擊樂結合我的文學創作。我對各種毫無參考模板的創作合作一向是充滿好奇,於是我們兩人小組就開始進入連滾帶爬的創作過程。

「連滾帶爬」是更貼近瀞瑩的感受,多數時候我恐怕只是一個不負責人的嚮導,揮著臨時的小旗子,亂問瞎闖。我不喜歡用跨界這個字眼,那幾乎從流行變成流俗了。我們的副標題是「擊樂X文學」,這「X」並不是在跨越什麼,更接近一種穿越與連結。我改寫朱利安.拔恩斯的《生命的測量》開頭的那段話,寫下:將兩件截然不同的事物結合一起,世界就會改變。

首演完那晚,我躺在床上,睜大眼睛,竟然像腎上腺素還沒退乾淨的表演者一樣無法入眠。我感覺自己的胸口熱脹脹的,有一種很紮實的滿足與成就感,而這種感覺似乎就是當演員時每每渴望而落空的東西。一切是因為位置視野,站在台下看見的是全貌,甚至是未來——我的表演經驗讓我在構作的時候能夠模擬表演者的心理流動與身體感受,同時預想觀眾的感受,以及表演者的狀態。只有導演能處在觀看與表演的間隙,自主流動著。

也許就是那份流動,徹底釋放了我。因此當我進入下一個製作《熊出沒的森林》,必須快速切換成演員身分時,我被不能看見全貌(也不該去看)的單向性搞得無法立刻進入狀況——儘管我在過去幾個月已經以這女作家的角色,寫了近7千字的小說。

我不自覺想要凝視自己,像前兩週那樣凝視學員與樂手一般。這演出只有我一個演員,台上除了我還有一個幾乎不會跟我互動的聲音設計。在物理上我是不可能看得見自己在舞台上的全貌,就算是錄製下來也沒用,空間感與現場氣氛是無法被粗糙地捕捉下來的。於是我的凝視不過是一種想像,想像自己聽起來什麼樣,想像自己在整個畫面的樣子,想像自己的節奏正不正確⋯⋯我在犯一個典型的表演錯誤:過度自覺。

我提醒自己必須回到信任,將凝視的工作交還給導演。演戲的我是唯一的選手,得關掉教練的視野——幾乎是在演出的前一晚,我才想通這件事。演出後我意識到演員需要一種信任建立起來的安全感,而願意專注地凝視,與毫無包袱地甘願被凝視,幾乎逼近某種性感。

《熊出沒的森林》是一個結合講述與紀錄形式的表演,我與盜火劇團的主創們劉天涯與何應權,也在摸索一種不同的文本發展方式,相較於傳統的戲劇排練,我們花了更多時間在討論內容,探索形式,以及分享彼此對生命經驗的感受。無疑是這樣的工作方式,溫柔建構起我與他們和這作品的穩固性,才能在上場前的最後一刻,我明白自己是安全的。那30分鐘的演出過程,我不必做任何說服與強加去展現什麼,只需娓娓道來——終於不再需要抓住誰的目光,也不再需要凝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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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文章開放閱覽時間為 2024/10/21 ~ 2025/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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