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柏林駐村時,我觀賞到兩場「講述表演」。兩部作品都是在戲劇場館裡演出,節目單上清楚註明為:Lecture Performance(其餘的節目還會有戲劇、舞蹈、朗讀、講座等種類標示),一齣是在高爾基劇場(Maxim Gorki Theater),結合檔案資料、私人文件等討論土耳其移民的問題,講述者拿著手卡,口語化的德文與土語隨意切換,結構鬆散,整體的氛圍較像是一場隨興的講座。
另一齣《Certainly Uncertain》則在一間舞蹈學校的小型場館上演,觀眾容量約百餘人。表演者身著卡其色連身裝,腳踏一雙笨重的雨鞋,透過即時投影、論述、影像與肢體動作探討「感知」議題。她從個人視角探問:感知是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還是我們所做的事?大腦如何知道我們所看到的?感知和經驗有差別嗎?在危機時刻,我們可以從我們的神經系統中學到什麼?講述的內容形式將事實、虛構、科學研究與個人經驗相結合,在接近尾聲時,表演者躺在地上,將腳倒掛在椅子上,開始朗讀她個人的「痛苦清單」——在冷靜條列的資訊堆疊聲中,觀眾會發現她的褲管開始變色,才意識到原來那雙雨鞋從開演開始前裡面都是灌滿了水。這一刻,我們立刻能共感那雙浸泡超過一小時的雙腳,痛苦的共情直接而強烈地顯現。
當時觀看這場演出時並未感到特別震撼,因為我當時是在關注「講述表演」的結構如何建立,以及其中視覺的輔助、功能與美學的思索。然而,每當回想在柏林的觀演經驗,腦海中總會立即浮現那雙皮膚皺摺泛白腫脹的雙腳,以及被浸濕的工作褲。這些畫面成為我理解講述表演形式的重要座標。
今年1月,應C-LAB策展人莊偉慈邀請,我參與了「眾聲喧嘩——講述表演集」的演出。我在去(2024)年8月,也與盜火劇團用講述表演的概念製作了一檔獨角戲《熊出沒的森林》。我首先發現到的第1件事,在台灣「講述表演」這個形式,顯然會被歸在當代藝術而非表演藝術。換個角度說,因為講述表演並不是明確的一種標籤框架,因此它必須在較為開放的創作場域才能成立(與被接受)。我印象很深刻,當《熊出沒的森林》在廣藝金創獎試演時,某位評審說了一句話:「概念很好,但除了講故事還是要演啊!」這句話恰恰點出了我一直質疑的敘事黃金準則:Show, don't tell。我曾在先前的專欄討論過,場域對「表演該有的樣子」往往存在各種僵化的期望與預設。這篇文章,我想探討在非典型表演空間——例如空總的灰盒子,「講述表演」這種形式所開創的無限可能。
我注意到的第2個現象,是在填寫策展人提供的表格簡介時,意識到自己即將呈現的內容被視為「作品」而非「演出」。這個用詞差異對我造成強烈的震動。那區別不是在兩個詞彙高低優劣的落差,而是一種虛實——作品感覺是具象的存在,但演出只存於當下。
這種虛實的差異,也呼應到在「眾聲喧嘩——講述表演集」中敘事內容與角色身分(敘事者是誰)的虛實。簡言之,戲劇表演中演員都有角色,但講述表演裡講述者的角色有時是被隱沒的,但角色設定依然直接影響聽眾切入的視角。以《聑蝶生命故事館》為例,阮永翰是以文教基金會志工的身分進行提案;在《講講講述》中,張紋瑄則先以歷史老師的身分開場,再轉換回自己。而我的《不可靠的第一人稱》和李立中的《蓬塔努斯與大港》則選擇與講述者本人現實最貼近的身分——分別是演員與養鴿人。至於《聲熔質變——龍的生理學講義(重播)》與《從前一隻獨角獸》,則較接近敘事者與說書人的形式。
角色設定最直接影響到的是傳達的「語言」。這裡的語言不是指外語、中文、台語的切換,而是黏著在角色身上的說話方式,例如書面語與口語化的差異。儘管我推測每個作品都有文本基礎,但每位講述者在口語傳遞的處理上,展現不同的選擇意識。從這點或許可以窺見每個創作者對表演的理解與關係,例如阮永翰刻意選擇官方口吻,張紋瑄在扮演老師時使用補教式的語氣與用詞,這些選擇與現場形式相互配合,自然堆疊出戲謔、諷刺的效果。因此,角色的選擇進一步影響了與觀眾的互動關係——觀眾必須決定是否要進入這個扮演遊戲,究竟要扮演學生、評審、參與者,還是選擇維持冷眼旁觀的立場。
處理文本同時也涉及姿態的問題。姿態是台上與台下的蹺蹺板,顯現講述者與文本、聽眾的權力關係——最好看的時候是蹺蹺板總是在擺動。儘管我用未知的身分一開始就跟觀眾互動玩遊戲,然後讓觀眾跟ChatGPT玩,在慢慢藉由講述拍戲時與導演爭取詮釋權揭示演員這個身分,再帶入個人回憶生命故事,我的策略是從現實帶入虛構,利用一些敘事技巧模糊邊界。我想試驗的是,能否在沒有技術輔助(燈光、音效、畫面)之下,純粹利用敘事達到一種致幻的效果。
藝評沈柏逸在對談的時候用馬戲來形容這次的講述表演集。當時聽到時略感困惑,但後來細想覺得頗為貼切。這6場表演確實各自包含龐大(甚至可說危險)的變數,例如ChatGPT的即時回應、活生生的鴿子、聑蝶的偶戲表演、各式即時投影與現場互動。這次演出讓我最深刻體會到,講述表演的形式不僅為創作者提供靈活操作的想像空間,也讓觀眾能更自由地在自己的敘事脈絡中遊走。於是,在表演藝術範疇中普遍追求的戲劇效果、觀眾反應,都轉化為無法預期設計的密碼——這項未知挑戰著實令人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