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齣作品之中,我不會說任何一句話,因為複雜到無法言喻。」周書毅在舞作開場之際,用麥克筆在空白圖畫本上寫給觀眾看。這是聚合舞(Polymer DMT)最新作品《當水落下》(The Seas Between Us)的開場,開宗明義地表明此作處理的議題具有極高的複雜性。此作由旅德台灣編舞家羅芳芸引領編創、並由台灣舞者周書毅與新加坡舞者李文偉 (Lee Mun Wai)共同演出。在前期研究兩年多後,於今年10月底在德勒斯登赫勒勞歐洲藝術中心(HELLERAU - European Centre for the Art )首演,緊接著前往萊比錫euro-scene Leipzig藝術節進行巡演。
讓周書毅感到複雜得無法言喻的議題,可以從銘刻在台灣舞者身上的中國舞印痕說起。他以錄音和字幕講述了童年時期的學舞經驗,是從中國民間舞、民族舞、武功身段還有「京芭體」的身體訓練學起的。與此同時,周書毅在把杆上示範當年的練習動作,展現了中國民族舞蹈在系統化過程中受到的芭蕾巨幅影響。周書毅在舞蹈教室的學舞過程中,毫無障礙地扮演不同的民族,跳不同民族的舞蹈。長大後的他,逐漸察覺這些舞蹈與他成長於台灣土地的身體經驗之間存在極大的距離。這個自我叩問追溯回他的學舞經歷:為什麼一個台灣小孩去舞蹈教室學舞,學出來的是一套由中西混合舞蹈建構出來的中國式想像?而這個虛構的想像究竟是屬於誰的?於是,長大後的他,選擇不再跳這些不屬於他身體的舞蹈。
如果說,在台灣1990年代以前的某些文化領域中,模糊的慾望投射對象是某種虛構的中國式想像,以文化為載體,透過學習、想像、模仿來建構一個不存在的遙想中國。相較之下,在東南亞地區的海外華裔移民,例如新加坡華人,他們的慾望投射對象則落在遙遠的西方世界。新加坡舞者李文偉在一段快節奏的電子樂中,連說帶跳、生動地講述了一段他學中文和學舞的經歷,皆建構在「他者」的規劃之下。是「他們」要他如同學習第二外語一般、彷彿是以一種遙遠的外國人視角學習中文。是「他們」要他將數百年來的西方舞蹈發展過程一股腦灌進身體訓練。從芭蕾、現代舞到當代舞,從魏格曼、康寧漢、葛蘭姆、貝嘉、佛塞到姬爾美可,他無所不學。正當他覺得自己已經為前往歐洲留學做好十足的準備,並申請歐陸舞蹈學校時,他在入學面試中被問到:「什麼是屬於你身體的舞蹈?」李文偉無法回答,因為他的文化和身分認同都被訓練和建構在以西方為主的想像之上。
能不能從一個舞者身體訓練的歷程,去解構背後複雜的地緣政治?這是此作品的中心命題,也是許多舞者成年後的自我叩問,這個叩問可以從微觀的「我是從什麼樣的舞蹈開始學起?」到巨觀的「這個舞蹈作為誰的、什麼樣的政治慾望對象的載體?」等。於是,此作品由一個接一個的故事出發,以兩位舞者切身的經歷去呈現其身上的文化印痕。舞作後半段,重點逐漸從「與自己的身體對話」轉移到「與一個以文化為武器的大中國政治意識形態對話」。具體來說,在中國對台灣的威脅與日俱增的現狀下,台灣舞者要如何面對自己身上的中華文化傳統?而與一個帶有挑釁和以民族主義為中心的中國為鄰,新加坡舞者要如何面對自己的華裔身分認同?比政治論述更加複雜和矛盾的,是身體和與之相連的情感。在作品中,呈現的不只是排斥和恐懼,還有與童年記憶相連的思念。
也因為要處理龐大又複雜的議題,透過不同媒介呈現的文字論述占了此作最重要的部分,也是作品的中心骨架。相對而言,其他元素如舞蹈、舞台和音樂設計則像是攀附著文字骨架而發展。除了敘述和舞蹈外,舞台設計也以空間和顏色加入政治隱喻。舞台上方漂浮著一片巨大的透明薄膜,如帳篷屋頂般張開。在某些時刻,紅色的水滴如雨水般滴落在薄膜上,再漸漸溢流到地板,其中意涵不言而喻。
從身體史看見地緣政治是一個非常引人入勝的創作命題,然而,觀眾能從舞者個人故事看見多少地緣政治的複雜性,多半取決於觀眾本身對此議題原本的了解有多深。雖然不能預期德國觀眾在觀舞過程中就能深入明白此議題,但希望此作能在德國劇場文化圈讓台灣面臨的議題擁有一個對話的空間。此作於今年年底完成德國巡演後,預計將於明年4月初在台北水源劇場演出,相信到時候的觀眾回響一定非常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