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传奇」有意舍弃传统京剧的程式,另外建立一套新的表演体系,目前正处于已「破」而未「立」的过渡期。
《无限江山》
11月13〜15日
台北市立社教馆
「当代传奇」对艺术追求的态度是令人感动的,早在四年多前,我即在偶然的机会中读到了《无限江山》的剧本,虽然不是今日所演的陈亚先本,但由那不太成熟的稿子中,已可看出创作者的企图心。这些年来,我一直好奇于这样的构想到底出自于那个艺术团体,直到《无限江山》的上演,才体会到「当代传奇」对一个题材的构思酝酿竟经历了这么漫长的过程,工作态度之严谨令人钦佩。
《无限江山》的推出,至少有以下几点是値得注意的:
一、新剧种的尝试探索,是「当代传奇」多年来努力的目标,《无限江山》是摆脱京剧程式较显著的一出戏。
二、此剧是「当代传奇」由西方名剧回归中国传统的起点。(「阴阳河」虽也是中国故事,但大体仍属京剧范畴。)
三、由《欲望城国》到《王子复仇记》到《无限江山》,可看出「当代传奇」始终具备向高难度题材挑战的勇气与野心。
四、《曹操与杨修》编剧陈亚先和《李淸照》作曲关雅侬的加入,形成两岸一流艺术家合作的良好模式。(若能请到两位随戏来台,岂不更好?)
一出戏的上演既有这样严肃的意义,相信任何一位观众都不可能只抱著游戏娱乐的心态步入剧场,对於戏剧效果,也势必有著近乎严苛的要求。大体说来,这出戏是不负众望的,其中许多片段设计得极具匠心、令人惊喜,布景灯光更能在传统「装饰衬托」的功能之上,进而与剧情甚至人物内心达到有机且完美的契合,整体的努力是不容抹煞的。但是,任何一出戏都不可能十全十美,肯定赞佩之余,笔者仍愿提一些浅见,希望这出戏能愈改愈好、精益求精:
一、就表演层面而言,「当代传奇」有意识地舍弃传统京剧的程式,而想另外建立一套新的表演体系。但在这已「破」而未及「立」的过渡期间,演员难免处于左支右绌的尶尬境地,而这个瓶颈是亟待突破的。
二、「李后主与自己灵魂的对话」是本剧强调的重心,全剧既是从后主死前心灵的回溯开始,则编导方面即出现了这样的问题:一是灵魂观照的焦点不统一,经常潜入了他人的内心。二是灵魂观照的过程中,大半仍只偏重于追忆倒敍,「反思」的层面还可再强化些。
三、「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当作词章来欣赏时是情真韵美,但在舞台上这么「写实」的演出,却欠缺了蕴藉之味。同样的,后主与大小周后二人的恋情,放在文学史的硏究中,可以视作后主「深情」与「任真」的代表例子,但实际搬上舞台时,三人间的心情到底怎样描摹,彼此间的对话究竟该如何展开,在在都成了编剧者必须面对的难题,这部分陈亚先先生应该可以编得更好。
四、全剧虽然大量引用了后主的诗词原文,但编导演三方面对后主的「文人气韵」与「深情本质」却都没有太完足的呈现。后主在剧中最明显的特质便是「懦弱无能」,全剧主题竟似落在「亡国的教训」,对于艺术君主内在心灵的剖析反而有些表面化。
五、「宋使」一角在剧中多次出现,应可处理为某种意义的暗示,即使视为命运的象征亦无不可,但绝对无需过于恶形恶状。
走笔至此,不禁想到另一出李后主的戏──北方昆曲剧院的新编昆剧《南唐遗事》。很凑巧的,「当代传奇」的三出大戏中倒有两出刚好和大陆的昆剧题材重复(另一出是《欲望城国》)。上昆计镇华、张静娴的《血手记》也取材于《马克白》),不知情的观众常会胡乱揣测,以为其间必涉抄袭模倣之嫌,其实只要看过两方面的作品,便一切了然了。个人以为,《欲望城国》远比《血手记》深刻,《无限江山》则和《南唐遗事》各有千秋。《南唐遗事》最特别的地方是作者给予了赵宋和南唐对等的处理,不仅著力刻画了李后主,更对宋太祖赵匡胤的内心也做了深入探讨。其中一场赵李二人惺惺相惜的场面予人的印象非常深刻,而《无限江山》却明显地把南唐与赵宋作成「善与恶」的对比,从头至尾只见宋使一次又一次的对弱者施暴,最后更以「为什么恶者施暴虐,善者偏奏别离歌?」作为全剧最后唱词,「强/弱」「善/恶」的简单关系,不免对于原本应该丰厚的内涵有所削减,这是非常可惜的。
以上所述,当然只是「爱之深责之切」心理之下的进言,「当代传奇」是极富潜力的艺术团体,很多人希望能从他们身上看到中国戏剧美好的远景,虽然《无限江山》存在著一些问题,但这份由旺盛企图心激发出的大气魄成品,绝对有其应具的意义。
文字|王安祈 戏剧学者,清华大学中文系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