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原野》、四月的《雷雨》、九月的《北京人》,曹禺这三部代表作今年都将登上台北国家剧院的舞台,他领航四十年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也将在下个月来台演出。新一代的观众,终于有缘接触这位中国最知名的现代剧作家。我们特邀精硏曹禺的刘绍铭教授撰写评介,提出面对曹禺的一种态度,一种看法。
耿德华(Edward M. Gunn)编译的《二十世纪中国戏剧选》(印第安那大学,一九八三),收了十六家作品。集内活跃于三、四十年代的人物,计有洪深、丁西林、欧阳予倩、夏衍、陈白尘和田汉等。曹禺没有入榜,因为他的代表作都是多幕剧,不适合选集的篇幅。
上列各家,都是中国话剧运动时期的健将,但今天台湾的知识分子中,除了上了年纪的一辈,想对他们的名字会相当陌生。
即使在解严前,三十年代的小说家如茅盾、老舍、沈从文和巴金等人还可以在学术性的文章内互相发明的,只消加个「编按」或在他们的名字后打个圆括号说明是「陷匪作家」,理应可以过关。诗人如艾靑、卞之琳等,想也是以类案处理。话剧作家则少见经传,想与台湾剧运不发达有关。
三十年代剧作家渐被淡忘
以质量而言,在新文学运动中,话剧的成就也落于新诗、小说和散文、杂文之后。抗战军兴,话剧深入民间,对救亡运动贡献至大。但除了那短短的几年,话剧都是先后天营养不良、寂寞得可以的文艺活动。
三十年代剧作家渐为国人淡忘,也是事出有因。为选集挑选作品的编者,不能光看作品的文学艺术成份而撇开历史背景和社会因素不顾。耿德华把胡适的《婚姻大事》(一九一九)也收进去,持的就是这借口:这剧本有其特定的「时代意义」。但今天如果不是为了做硏究而迫得啃书,胡先生这部业余创作,还看得下去?
不幸的是,继《婚姻大事》后出现的别家作品,能经得起时代考验,实在不多。剧运当年,田汉是个响铛铛的名字,产量也不少。但耿德华选上的,不是早期的《获虎之夜》或《湖上的悲剧》,而是后期的《关汉卿》。这「历史剧」至少还有感时忧国的时代意义。
中国话剧作品,或推而广之,大部份新文学运动以还至七十年代的文学,经不起时间考验,论者一般认为与作者的想像力太受「话题现实」所束缚有关。破除迷信、封建、愚昧、残忍的礼教和陋习、揭发官府的昏庸无能、宣扬社会正义,这些都是话题性的题材,发轫于晚淸,风气历久不衰。这类作品一般经不起时间考验,无非话题容易事过景迁。譬如说盲婚这种习俗吧,以此为题的作品除非在文字技巧上有言外之趣,今天处于我们这个父母对子女要三从四德的时代,读者怎生消受?
这个题目,不少人谈过了,我自己也有专文论及,这里不想再旧话重提了。
前面一千字的用意,目的是要「突出」曹禺在中国话剧史的地位。一九三四年他以《雷雨》一剧,把奄奄一息的「文明戏」带进了话剧的新纪元。随后几年,一口气推出了《日出》(一九三六)、《原野》(一九三七)和《北京人》等代表作。
论题材,上述诸剧仍逃不出三十年代作品的窠臼。在我们看来,毫不意外。中国政治和社会结构在蜕变中,价値和道德标准也随著转变。曹禺的情性是近于所谓「干预生活」那种作家,作品自然与主流思想鱼水相得。
《雷雨》的特殊成就
就拿他的成名作《雷雨》说吧。跟巴金的《家》一样,曹禺立意要「批判」的,是父权社会伦常关系的虚伪面。富家子周朴园少年轻薄,诱奸家婢(日后的鲁妈),生下周萍。不久第二个儿子(日后的鲁大海)也诞生了。家人为了面子,只好留下周萍,逐出鲁妈。鲁大海病重,交由母亲照料。
多年后,周朴园德国学成归来,做了矿场老板,娶了年纪比他小二十岁的蘩漪为妻,亦产一子。
周朴园今非昔比。出外,他是社会贤达。入内,他是家庭暴君。满口仁义道德,心肠刻薄寡恩。他和周萍虽名为父子,但两人说的都是门面话。儿子因父亲对矿工福利巧取豪夺,私下更是瞧不起老子。
蘩漪呢?面对这么一个刚愎自用、唯利独尊的丈夫,婚后不久就成了怨妇。一个寂寞靑年、一个备受冷落的少妇,日夕相处久了,不可吿人的事就此发生。
我在《曹禺论》(一九七七)说过,曹禺的作品,受西方戏剧影响的痕迹很深。这一点,他自己也一一交代过。周萍和蘩漪「爬灰」乱伦,奥尼尔(Eugene O' Neill)的《楡树下之欲》(Desire Under the Elms)也有类似的情节,而且凑巧剧中那个淸教徒的老头子,也是满口天父上帝、性情乖戾的人物。
但就结构而言,《雷雨》要比《楡树下之欲》复杂得多。曹禺既要暴露父权社会伪君子的面目,也趁机重证旧小说所言的因果报应历历不爽。
周萍跟后母的私情维持了一段时期后,又搭上了家中一个十八岁的婢女──鲁妈自杀获救后和鲁贵生的女儿。(这一条丝线,是从易卜生《群鬼》抽出来的。)
蘩漪吃醋了。盛怒之下,把自己跟周萍的关系当众抖了出来。周朴园这时才知道,原来在矿场代表劳方跟自己闹事的代表鲁大海,不是别人,而是当年跟鲁妈私通产下的第二个儿子。劳资相对,说起来却是一家亲。骤看这固然是报应的活证,但曹禺对资本家、资本主义的批判精神,在此已露端倪。
真相大白后,十八岁的丫头知道自己的情人周萍原来是半个哥哥,羞愧之余,冲出屋外,踢到一条火线触电身亡。蘩漪的儿子赶去救她,也成枉死鬼。
周萍举枪自尽。鲁妈和蘩漪神经失常,剩下周朴园一人独自伤神。
这些巧合,比话本〈十五贯戏言成巧祸〉还要骇人听闻,难怪曹禺自己也承认,《雷雨》太戏剧化了,太像「戏」了。
这种传奇,今天的读者看了作何感受?事隔五十多年,中国人情社会制度物换星移,但我相信像周朴园和蘩漪这类人物,依然存在,改头换面而已。依此意言之,《雷雨》所触及的「话题现实」,还没有完全事过景迁。
不过,以常理看,曹禺的作品今天还有一读、或上演时一看的价値的话,不因其内容有什么微言大义,而是他在文字上的特殊成就。这方面他师承奥尼尔,同辈难望其项背。读者要品尝曹禺在语言的功力,可参照上述任何一剧的舞台说明。他对人物角色的性格、造型和应有的语态,描写得一丝不苟。这是他作品今天还读得下去的原因。
由于剧作者对人物造型用了工笔,怎样去把曹禺的角色演好,对演员和导演那是不寻常的挑战。
在电影还没有取代舞台剧的三四十年代,一个女演员演活了蘩漪,不愁没有走上银幕的机会。
曹禺作品还未受时代淘汰,因为他对人物造型的要求,对演员是个莫大的考验。舞台剧不像电影,没有大特写,演技蹩脚,脸蛋儿长得再俏也无补于事。
我常觉得,台湾香港这几十年电影界制造出来的名牌演员,可以声色炫人者不少,但艺总欠一筹。这或许与话剧不发达有连带关系。舞台剧是演员接受古典训练的福地。
《日出》、《原野》的局限
《日出》是曹禺正面批判资本主义天地不仁、弱肉强食之作。攻伐之余,他没忘宣扬「天国近了,你们应该悔改」的左派福音。今天看来,此剧一无是处。其病不在意识型态,而是说教腔调浮浅,每陷恶趣。
基本上我们可以这么说,曹禺剧作中,「福音」成份越浓,艺术性越薄弱。可惜的是他超渡同胞出生天之心太切,因此几乎每一部戏都有说教的冲动,只是程度有分别而已。他的下一部作品是《原野》,淸算的对象是土豪劣绅。以福音言福音,也是人云亦云那套。虎子(仇虎)越狱寻仇,发觉原凶已死,但父仇不能不报,乃把账算在仇家的子孙身上。
《原野》当年上演,国人若觉有新意,想是其衍生于奥尼尔《琼斯皇帝》(The Emperor Jones)一剧那种近乎魔幻的舞台技巧。今天的舞台艺术,比魔幻还魔幻的多的是,《原野》的特技及其旨趣,均成历史陈迹。
曹禺的剧作,《雷雨》和《日出》在大陆都出过英译本。《原野》也有香港大学和印第安那大学合作出版的译本。《北京人》译本面世最晚(哥伦比亚大学,一九八六),但在书出版前六年,纽约一个业余戏剧团体已根据此一译本演出英语的《北京人》。演员除华人外,还有日本人,分饰曾皓和曾文淸这两个吃重的角色。
这个团体挑了《北京人》,选择对了。如果他们上演《原野》,套用时髦话说,是「出口转内销」。
一九四九年后,曹禺为了「表态」,写过《明朗的天》、《胆剑篇》和《王昭君》这些「遵命文学」。这些作品,自有其特定的「历史意义」,不提。
《北京人》与契诃夫
纵观曹禺戏剧生涯,以文学价値论,《北京人》当可传世。(最先肯定这剧本价値的,是夏志淸教授。)不错,篇内还免不了诰诫频仍的老例,但相对减少,没有喧宾夺主。《北京人》出版于一九四○年,曹禺已达「而立」之年,血气虽刚,但看问题不像以前那么二分法了。
此剧的形式,作者自认是受了契诃夫「静态剧」的影响,但内容却是不折不扣的「国粹」。一九八五年以来,大陆有一派小说称为「反思文学」。所谓反思,不离检讨。以此意识言,《北京人》在戏剧类型中,倒开风气之先。曹禺替传统文化把脉,断其病为未老先衰。
剧中的「老太爷」曾皓,才六十三岁,却积极准备身后事。他日常的最大享受,莫如看著摆在家中那块上好「寿木」,一层添一层的加上「寿漆」。老太爷既然有每天守著棺材打发日子的心态,歩履是否稳健,不必计较,反正他行动时刻需要人照顾就是。再说,他行状举止、语言谈吐,在在给人风烛残年的感觉。
曾皓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无非是博取人家的同情心。他有特定的对象:姪女愫方。这个年纪上了三十、犹属「云英未嫁身」的姑娘,就是为了可怜他、照顾他,不计较自己的幸福,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我们从曹禺塑造出来的曾皓,看到中国老人自私虚伪的一面,想到老夫子劝人「及其老也,戒之在得」,真是看通人性的弱点才说得出来的话。
家中另一个患了「未老先衰症」的成员是曾文淸,曾皓三十六岁的儿子。这个出身于书香世家的大少爷,无一技之长。他的靑春,是在嬝嬝的鸦片烟丝和名为养心斋的书房度过的。他私恋表妹愫方,但这非份之想,也仅「养」在心中而已。我在《曹禺论》中把他与契诃夫笔下的superfluous man相提并论:多余的人。或者,乾脆地说:废人。
曾文淸试过戒掉鸦片,但积习难改,心情不好时又故态复萌。有一次终于被老子发现了。曾皓跪在地上向儿子叩头,请他别再抽了。
「废人」自觉罪孼深重,下定决心离开祖荫,到外边去闯一番事业。结果在外面混了不到两个月,经不起现实的风浪,又偷偷摸摸回家了。家人中受打击最大的是表妹愫方,她一直鼓励他自立做人,表示对他前途有信心。在他离家前还拿出积蓄给他作盘费。想不到他还是个窝囊废。伤心之余,她终于离开曾家。
《北京人》以曾文淸服鸦片自杀终场。
不同的艺术要求
曹禺以曾家为缩影,以现代人的眼光,检讨了「四体不动、五谷不分」的士大夫文化生活方式的时代错误。他们不耕而食,日子就在琴棋书画、茶道花艺、鸟语花香中消磨。
曾文淸虽只有三十六岁,因为儿子曾霆早婚,已「老」得快要做祖父了。
这种种旧传统遗留下来不合时宜的风俗习惯和生活方式,曹禺通过曾皓父子两人的造型,描划得淋漓尽致。难得的是,他对剧中的「北京人」,流露了极大的同情心,没有像对付《日出》中潘月亭那类人一样丑化他们。大概曹禺自己也是局中人,知道传统文化包袱多重,如果不是受过西方教育(淸华大学外文系),说不定自己也是个曾文淸。
北京人在此剧有正反意义。正面指的是猿人,或推而广之,劳动阶级,代表纯良、朴素、勤劳、忠厚等「原始」美德,可说是曹禺浪漫思想的延续。
反义呢,看看堕落、颓废、未老先衰的曾氏父子就有分教了。
评价一个作家在文学史的地位,应用相对标准。独立地看,曹禺不是什么「不世之才」。拿他的戏就跟同辈比,他确是「一代宗师」。
前述耿德华编译的集子,一九四九年后入选的作品中,有宗福先的《于无声处》(一九七八)和沙叶新等人的《假如我是真的》(一九七九)两剧。跟曹禺的相较,份量轻多了。
当然,每一代人各有不同的感性、面对不同的艺术要求,因此曹禺和他后辈的个别成就,也许不能同日而语。
文字|刘绍铭 威斯康辛大学东亚系教授
中国话剧作品,或推而广之,大部份新文学运动以还至七十年代的文学,经不起时间考验,一般认为与作者的想像力太受「话题现实」所束缚有关。
曹禺的作品西方戏剧影响的痕迹很深。这一点,他自己也一一交代过。但就结构而言,《雷雨》要比《楡树下之欲》复杂得多。
评价一个作家在文学史的地位,应用相对标准。独立地看,曹禺不是什么「不世之才」;拿他的戏剧就跟同辈比,他却是「一代宗师」。
更正启事
本刊第五期〈传统与现代的交感〉一文有部分图文不符情形。92页上图应为越剧《红楼梦》(言午摄),中图应为林怀民编作的舞剧《红楼梦》(吴嘉宝摄),93页中图应为新版黄梅戏《红楼梦》里的宝玉哭悼黛玉(贡敏提供)。同页上图饰林黛玉的演员应为单仰萍。
又65页上图图说中「弹药库」之原文应为Cartoucherie。79页图说第六行漏字,应为邓幺姑:「遇到这种男人,为啥不好生爱一回?」
谨此更正,并致歉意。